“苏主事,”一个小吏走来门口,“顾大人要见你。”
窗外人呼一声散了,苏晓跟着小吏走去值房,进了门,顾允指了指窗下一把文椅。
苏晓坐了进去,顾允道:“如今判案,多依正仁十三年颁行的《问刑条例》,说说罢。”
昔年洪德帝立国,颁行《乾律》,洪德帝以为刑不得不猛,重典治国,一部《乾律》十分严苛,譬如贪赃满八十贯,便处绞刑,世殊事异,这些条文自不堪用,而洪德帝又有严旨,《乾律》不可改,否则以作乱祖制论,律法有不足,法司只能以例或条例作为断案依据。
因律起例,因例生例,律例便纷繁复杂,还有奸吏执法,任意轻重,直至正仁二十年,彼时的刑部尚书主持删修汇总了所有条例,编成《问刑条例》,颁布天下,与《乾律》并行。
苏晓拭了把额汗,开了口:“条例颁行益于司法,此一则不必多言了,而时至今日,世事更易,条例亦需再行删改修订,其中,例赎更当改,律中,贪赃八十贯者绞,而条例已定为无论贪赃多少,最重只是充军,且可用钱财赎罪的情形,已从律中的妇人、老小废疾及过失杀伤等几项更改至如今非谋逆之罪,皆可钱赎。”
“如此,贪官污吏自然多如过江之鲫,左右钱可赎罪,贪赃越多,则银钱越多,银钱越多,则无罪不赎,以致如今贪官满朝,社稷倾颓。”
手里的笔一顿,顾允朝窗下看了去,苏晓也连忙从窗罅向外看,一个人影不见,打了个哈哈:“大人,我说完了。”
眼睫一颤,晶莹一滴汗珠坠了下去,一张脸已红得如同施了胭脂。
顾允道:“将窗子打开罢。”
苏晓一路匆匆走来,的确是热极了,然而她热些没有什么,摇手笑道:“不必的,过一会便好了。”
顾允道:“打开罢。”
苏晓正色道:“大人,实在不必,待了一会,我觉得凉快许多了。”
顾允默了须臾,轻声道:“窗下的海棠盛了。”
苏晓不由笑了起来:“那我开窗了。”转身推窗,一推却推不开,手上一重,呲啦一声,苏晓浑身一僵。
手上有汗,滑了一滑,经了一冬雨雪的窗纸再受重击,破了。
苏晓缓缓转回头:“大人。”
顾允盯着窗上的洞:“看见了。”
苏晓亡羊补牢:“大人这里还有窗纸么?我会糊的。”
“没有,”顾允立起身,“走罢。”
苏晓向他一揖,抬脚就走,手都要碰上门扇了,身后一声“苏晓。”
苏晓一住脚,又缓缓转回脸去:“大人?”
顾允默默看了她一看,朝屏风走:“这边。”
走过屏风,顾允将窗推开半扇,窗下小案,两人对坐,望一眼窗外,一天云霭霭。
顾允道:“你说得不错,《问刑条例》固有利司法,到底也颁行六十余年了,有些法条,是不够完备的。”
苏晓一笑,所以次次来值房,顾允都执着笔,眼前都是卷宗,惊蛰后,还让她开始看庆嘉元年至如今的所有卷宗。
天际倏地掣过几道光亮,紧接数声轰鸣,雨终于落了下来。
苏晓忙要去关窗,手又缩了回来:“大人,窗子合上罢。”
顾允道:“不必了。”顿了顿,嗓音轻了几分:“我现下不冷。”
绵绵雨声里,小室却更静了,眼眉轻轻一弯,草木被雨珠拂得一弯:“我现下也不热了。”
说着,苏晓的神色又寂了下去:“大人是想要修例么,大人不是要去都院了。”心中倏地从未有过的滋味。
顾允道:“不在这一时。”案上一纸推了过来,下头钤着印,不是刑部的,而是他的私印,知深。
“往后去架阁库取卷宗,吏员会帮你整理的。”
苏晓看着手谕,墨迹并不新,当是几日前就写好了,原来他一早知道他不会再待在刑部了。
雨落在草木上,枝枝叶叶,点滴不绝。
苏晓将手谕收入袖中,笑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看卷宗,待来日修例的时机。”
顾允不言语,起身从架后取了把伞递给她,苏晓接了伞,忖了会:“让大人去都院任左副都御史,果真是因为舆情么?”
顾允道:“自己想罢。”
苏晓一笑:“好。”提伞走到屏边,又回了头,低声道:“大人,盛观夏,她现下有什么消息?”
严瑞松尽数认下了,包括盛观夏控诉的裕王,也成了他假作裕王哄骗她,可她是越诉,难逃国法,也难躲私刑。
“没事了,已见到她母亲了。”
“观夏呀,我在松江住了一世的人了,还去杭州做什么?”
“娘,杭州也是个好地方,咱们去看一看嘛。”
“观夏呀,那你哥呢?你可要告诉他,不要他回了家,哎呦,四处都是草,不见人了。”
“娘,我说过了。”
“你哥他怎么去了南京几年,都不回家了呀?”
“娘,哥生意忙走不开,还要忙着找嫂子呢,生意安稳了就回来了。”
“娘问你,听说死了好多官,是不是、是不是他们的事,你哥是不是、是不是,也死了?”
“娘,你说什么呢,他呀,他呀,他好着呢。”
“观夏,娘知道,你们、你们都是好孩子,娘知道,齐县令,也是个好人。”
苏晓执伞走进雨中,她已明白了,为何庆嘉帝会择顾允为世子师。
因为他非卢党,也非清流,他是独行世路的孤臣,没有长远的孤臣。
将走出院门时,苏晓回头望了一眼,经雨梅枝边,顾允还立在窗前,也望着她。
苏晓在伞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