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翥一气喝完一碗茶:“这么多人盯着,我难道还能鼠弹筝、燕儿飞的都给他来一遍?”
顾允道:“把他移到刑部大牢。”
萧翥干净利索:“不行。”
顾允道:“萧同知,你要我去诏狱帮你审案?”
萧翥呲牙一笑:“顾尚书,劳驾了。”
顾允道:“把你们诏狱洗一洗。”
萧翥一愣:“什么?”
顾允道:“你们的地方太脏。”
萧翥立时横眉竖眼的:“你也知道我们的地方太脏,那血胶在墙上,都渗进石头缝里,我怎么洗?”
顾允才一张口,一阵咳声呛了出来。
萧翥沉着脸道:“顾知深,你怎么连当初在宣府都比不上了,我的人说,十七那日,午门到长安左门一路,是个青袍官扶你走的?出了长安左门,你还倒了?”
顾允不则声。
“大人,雪日路滑,我扶你一程。”
这是那日午门内,苏晓走向他说的头一句话,她在午门外等他,他不奇怪,可她没问白册案,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直起了身子:“不必了。”
她却不挪步子:“我想请大人解惑。”
他未及开口,她又低声道:“行于世路,无是非,无黑白,只有利益是人人的规则,如大人此言,我当如何守这规则?”
她挑在这时问他,他也不明白了,却仍旧给了她自己的答案。
“多谢大人为我这目盲之人指路。”
她又笑着向他伸出了手:“风雪长夜,霜崖路难行,大人既为我指路,我理应扶你一程。”
两日一夜奔波不歇,望向他的眼里,却不带丝毫疲累苦倦,只蕴着笑意,春水熙然,草木流光,他是伸出了手时,才发觉自己伸出了手。
深衣带雨的琴客指下生了荆棘,错了未尝错过的韵。
萧翥盯着顾允:“顾知深?”
顾允喝了口茶:“你的人既看见了,病中,只怕心力不足。”
“行!”萧翥一把抄起刀,起身便走,到门前一顿脚,“顾尚书,我给你洗地!”
诏狱洗了一日一夜的地。
铁门前,萧翥负手朝阶下望,扬眉道:“怎么样,这可是开天辟地焕然一新了,再弄几盆花摆一摆,办个宴会,绝对人人都要抢破头进来。”
顾允“嗯”了声,踩下石阶,到了狱室门口,萧翥住了脚:“就这儿了。”
千户开锁推门,顾允往里看了看:“搬张旧木桌过来,再拿盏油灯。”
千户听得愣愣的,萧翥瞥他一眼:“聋了?”
千户一折身飞奔出去。
萧翥道:“你要那些玩意做什么?也不早说。”
顾允道:“锦衣卫无所不能,不耽误多少工夫罢。”
萧翥冷哼一声。
不一时,木桌木凳油灯送了过来,萧翥几人走了,顾允进了狱室,坐在桌边。
严瑞松被铐在石壁上,微睁了眼,认了认,嘶哑一笑:“顾尚书。”
“严总宪,是我。”
“不敢,”严瑞松啐出一口血沫,暗红的,“顾尚书是来看我这老叶,打落泥泞,任人踩践了。”
油灯静静烧着。
“严总宪,你是庆嘉五年的进士,李执中的学生。”
李执中,一声入耳,严瑞松忽生了惘然,像蜡炬烧尽后的余灰,洒落在心湖上。
“李执中收下了你,却在人前说过,你的文章失于浮华,才识虽不差,风骨终有缺。”
严瑞松冷笑一声:“他知道什么,我难道不愿作简古正大的文章,那几年我们那里的乡试考官,只喜繁缛文句,我不作,我连举人都成不了,而后入翰林我难道不曾改,那些庶吉士却又笑我讨好——”
说着倏地一顿,眼闭上,神色又冷硬了,纹丝不动,一整个人彷佛都钉入了身后石壁。
油灯静静烧着。
“你自幼失怙,家中只寡母幼妹,中举之前,妹妹被同乡大户抢为小妾,中进士不过两载,母亲也撒手人寰,是积劳成疾。”
“顾尚书,”严瑞松仍闭着眼,淡淡一笑,“我虽年纪大了,却还没昏聩,不用顾尚书为我忆往昔。”
“往昔,严总宪,你真的还记得往昔么?”
“桌椅是破旧的,油灯是昏黄的,妹妹已睡了,母亲坐在灯下编草鞋,你也坐在灯下,抄好说歹说,从邻家借来的书。”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读到这些句子时,冰凉的手足会热起来,你会抬头望出去,望出环堵萧然的屋室,望见万古青天,万古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