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后嗓音传来,哑了几分:“要说什么,说罢。”
苏晓迟疑一下,还是开了口:“大人,申时后署里来了个脚夫,说他于大通桥码头上看见了盛观夏,下官以为他身份是造伪的,人已扣下了,尚未审,下官更不明白大明门揭帖的事,大人昨日所言猜测,与之有关么?”
“不用审了,那是朱成劼的人,揭帖,也是他所为。”
苏晓忖了半晌,仍不解:“大人是什么意思?”
“若你是盛观夏,登闻鼓,都察院,都诉告不得,会去哪里?”
一个名字倏然浮了出来,苏晓只觉心头一凛:“大人是想说,裕王殿下,朱贞明?”
朱贞明的名声极好,在朝臣是礼贤下士,在民间是宽和仁厚。
“若盛观夏寻过朱贞明,却为他拒绝了呢?”
苏晓觉得自己是明白这句话的,却又十分地不明白,再回过神,一双手冰凉了:“为何要拒绝?”
屏后却仍在问她:“若拒绝以后,朱成劼得知了盛观夏的行踪与目的,他会如何做?”
苏晓默了半晌,方道:“按大人的说法,若朱成劼得知了盛观夏的行踪与目的,从他本心来论,定是想说出白册的,赋税一事归根结底不过银钱二字,南直隶私造白册,就是本该上缴国家的银钱被留在了士大夫手里,国用不足,天家之用也不足,朱成劼作为天家人,自然不愿。”
“然他绝对不能将白册昭之于世,他断了南直隶一众乡绅朝官的财路,便是断了卢党的财路,本来便是以利相交,无利可谋,卢党为何还要支持他?”
“可朱贞明,他有同朱成劼一样说出白册的理由,却没有朱成劼不能说出白册的理由,”苏晓紧紧盯着素屏,“大人为何却认为,朱贞明要拒绝?”
良久沉寂后,屏后方才又有声音,一连三问。
“南直隶只有卢党?”
“清流皆没有田产?”
“何以为清流?”
彷佛寒潭边乍然伸出一只手,将人一推推了下去,苏晓默然地垂手立在屏前,昏暗烛火里,恍惚间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朝中有清流,卢党,臣绅成群结党,固因志向,更凭师门,同年,姻亲,乡党,利益相同而已。”
苏晓死死攥紧了手:“所以你是想告诉我,清流支持朱贞明,只是因此会求得更大的利益,而非他将会成为更好的君王,你是想告诉我,清流也不清,不过也是以利而合,他们也瞒报田产,逃税避役,是以朱贞明也不得说出白册,否则也是断人财路,也是将人心拱手让人。”
“你是想告诉我,盛观夏在被朱贞明拒绝后,遇上了朱成劼,他遂设局,一个将令他一举三得的谋局,一得,他会让世人知白册事,二得,他不会因此失了人心,三得——”
苏晓陡然一止,额上冷汗,一滑滑过脸颊,她不敢再说下去了。
屏后的嗓音不知几时低下去的,彷佛窈远幽谷里的深流:“苏晓,我现下的话,请你听好。”
“官场行路,便无是非,惟利益二字,颠扑不破,利益一致,仇雠为友,利益相悖,同室操戈。”
“利益,是人人的规则,是唯一的规则。”
苏晓觉得自己在涉水,冰寒的水,浸过足踝,浸过膝头,浸过心口,她以为已冷得习惯了,却一踩一空,跌入真正深不见底的千尺寒潭。
死寂良久,苏晓提起一口气,沉声道:“若我不守这规则呢?”
“你可以不守,可以振臂一呼,血溅五步。”
“你是在说崔介?你原来以为,他是错的?”
“他没有错,史册,会记下他,人心,会记下他,但他也没有求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苏晓厉声道,“我们行路,守的不是道义么?怎么会是利益?怎么会是利益呢?!”
屏后蓦然下了逐客令:“出去。”
苏晓低了头,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外挪,手将触上门扇,身后却传来了咳声,急而厉的,不停歇的,到后头,简直是咳嗽的人已为水吞没,无法呼吸。
苏晓回身疾步跑过素屏。
夤夜雪停了,漫天堆压着昏黑的云,到平旦,云隙里也没透出日光,还是纷纷扬扬雪遍中庭。
苏晓坐在窗前,一夜未合眼,思绪却奇异的清明,推开门,贺平正从堂屋出来,苏晓迎了上去:“贺平,大人醒了?”
贺平点了点头。
苏晓道:“我有话对大人说。”
贺平默了片时:“苏主事,我们大人昨日着凉了,病了,我现下正要去署里告假,还有什么话,苏主事请长话短说罢。”
苏晓道:“我知道,只两句。”
贺平将门推开,苏晓一闪身入内,立在屏外道:“大人,我现下就去找盛观夏。”
“好。”屏后应了一声,极低哑的。
苏晓默了片刻:“我找着人,先带到大人这里,诸事再议。”说着退了出去,合上门那一刹,心口也似倏地合死了,窒得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