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启春将白册一事说给我后,才又说到了齐濂,齐濂一到县衙来,书吏算手便看出他与前任皆不同,一时不敢将白册告知,然而齐濂平日喜欢同农户攀谈,如此便发觉,县衙里留着的黄册,也便是青册,同农户口中的十分不同。”
“盛启春被他问得紧了,说了青浦有白册的事,却不敢告诉他,南直隶其实已有许多白册了,他也没成想,那年冬,齐濂便死了,盛启春不信齐濂会做那些事,他说他从未见过那么好的官,他说他看到了齐濂的尸首,死灰的,泡白了的脸,一身水淋淋的,尸首被放在河边,袖口飘在水上,被书案磨破了的袖口。”
“盛启春说他晓得,齐濂定是因白册事死的,那些人害死了他,还要人人都戳着他的尸骨骂他,盛启春要替他申冤,将白册抄了一本,带进了南京,他来找我,是问我还能去找谁申冤,我想了一想,南直隶里有名头的几乎皆是卢党,只知道,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守仁,是个清流。”
“我听闻,吴守仁每月望,都要登雨花台,那正是三日后,我让盛启春那时携了册子去,可两日后,后湖里捞上一个死人,我们一干监生正在附近,我本来只是随意去瞟一眼,却正是盛启春。”
说着,霍青云顿住了,苏晓这才开了口:“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会在那时死在后湖?”
霍青云木然地,不知盯着什么:“我也不知,盛启春横尸于眼前,我心下也怕极了,只装作不识得他,便这么入了秋,我进了后湖册库,却在一日偶然听得,盛启春尸首被发觉的前两日,应天巡抚严瑞松,进过册库。”
苏晓道:“你猜测,是严瑞松在册库中将盛启春推入后湖,致其毙命?”
霍青云又垂了头:“我只是有这样的猜测,自然不敢对旁人说,第二年春,我回了一趟松江,见过一次盛启春小妹,就是你们刑部张榜文找的盛观夏,见她的那日,她将我拉到一旁问,盛启春是不是在南京出了事,我便以为盛启春将申冤的事告诉了她,但她说,盛启春只是向她说,去南京是做药材生意去了,因她外祖从前便是开药材铺子的。”
“但她后来在家中找着了一本册子,拿给我看,字迹极潦草,却正是先前盛启春给我看过的白册,我便猜测,这应当是盛启春偷偷在县衙中抄下的第一本白册,他是匆匆抄的,所以字迹潦草,后来去南京时,又重新誊了一遍。”
“我让盛观夏将这些事都忘了,整个南直隶的乡绅,那么多府县官员,不是我们可以招惹的,盛观夏只是哭,旧年春闱后,我留了京,委实料不到,年关时,她忽找上了我,说要为齐濂及盛启春京诉。”
“我当时急忙阻止她,京诉状子都会从通政司送入都院,如今左都御史正是严瑞松,纵是敲登闻鼓,诉状也由都院御史收受,盛观夏同我说,她会回去想一想,走时告诉了我她在京中的住址,我放心不下,第二日去寻她。”
说到此处,霍青云又一顿,苏晓追问道:“然后呢?”
霍青云深吸了口气:“我才走到巷口,看见了马车,还有景王府的常公公,那地方破败,我不知景王府的人怎会在那,却实在不敢再过去了,想着稳妥些,第二日再去,谁知,第二日向暮到了盛观夏说的地方,已是焦黑的断壁残垣了。”
苏晓沉声道:“你怎会识得景王府的人?”
霍青云道:“我是被分在光禄寺观政的,景王世子如今在文华殿那边读书,依例,膳食皆由光禄寺供应。”
苏晓点了点头,霍青云忽起了身,扑通一声,直直一跪。
“霍青云!”苏晓连忙伸手拉他,“你这是做什么?”
霍青云仓皇地摇着头:“苏主事,我所知皆已告知了你,请你不要让我去作证,我自幼失怙,家中只有母亲,我若身死,这世上便无人替她养老了,我读了这许多年书,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一安身立命,只求一安身立命······”
地上的人死死垂着头,不住地重复着,满地昏灯薄影侵身。
“霍青云,”苏晓松开了手,别开目光,“你起来罢。”
霍青云起了身,垂着头,一言不发,苏晓默了默,走了出去。
走到院门处,顿下步子,回过身,向着门廊下的人一揖:“多谢此日告知。”
霍青云抬起了头,苏晓已直起身,昏暗天光里,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
“霍青云,我还有一句话,黄檗不会失色,白骨也不会成灰。”
卯时早已过了,天仍是阴沉的,苏晓赶到刑部,直奔顾允值房,门却锁着,只好先回去,陈昭远远见了她,忙迎上来:“苏大人,方才宋大人那边来人问,苏大人怎没去应卯?”
苏晓遂去宋仁安那里,几句搪塞过去,忖了忖,多问一句:“下官看,顾尚书今日似乎不在署内?”
宋仁安想了会道:“那恐怕在文华殿那边罢。”
苏晓不言语。
“苏主事?”宋仁安唤了声。
苏晓回过神,晃出个笑:“大人原来去文华殿了,是只有大人去,还是各部尚书都去的?”
宋仁安笑道:“自然只有顾大人去了,顾大人是景王世子的蒙师,去那是给他讲书去了。”
苏晓笑道:“哦?文华殿那边素来不是天子皇子读书之处?景王世子也能在里头?”
宋仁安笑道:“裕王膝下尚无子,景王也只有这么一位世子,万岁爷便看重些罢。”
苏晓忙点头:“原是如此,可放着台阁那么多大老不用,怎拣中了咱们大人任世子蒙师呢?”
宋仁安忖了少顷:“许是顾大人生得好,讨小孩儿的喜欢罢。”
苏晓顿了顿:“原来如此,宋郎中洞见。”
宋仁安谦逊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