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嘉三十五年的隆冬,南直隶有位县令死于县城外溪河里,尸首在平旦被樵夫看见,经仵作验尸,人冻死于前一夜。
案子由时任应天巡抚承办,巡抚查明,县令身死当夜,曾出入溪河畔一农户家,农户家只有老父弱女,讯问后所得,简直匪夷所思。
据二人说,县令当夜是与他们共吃的晚饭,因多喝了几杯酒,醉意不浅,竟要强拽女子回衙行不轨之事,老父不从,推搡中磕上桌角不省人事,而那女子被县令拉扯出了家门,到溪河边时,县令失足跌入水里,女子得以逃脱,径直跑回家中,躲了一夜。
县令素有政声,勤于案牍,清贫度日,平日甚至还会在田间地头与农户相谈,并不似二人所言那般不堪,朝廷便又差派浙江巡抚与应天巡抚同查此案。
一查才查出了这县令真面目,原来,这县令在江南广据田产,名下数处园林,内里美妾娈童无算,不过也是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而现下见到卷宗,苏晓才知,县令便是齐濂,而齐濂,是庆嘉三十五年时,青浦县的县令。
勘办此案的应天巡抚,则是如今都察院左都御史,严瑞松。
苏晓心中一凛,盛观夏为盛启春被害京诉,携来文册中有齐濂所书字条,齐濂当年一案由严瑞松主办,而严瑞松,苏晓猛地记起当时,都察院内他那一番比兴。
所以,盛启春案与齐濂案,或许同源一事,也并非是盛观夏所诉之人能在都察院说得上话,而是,人便在都察院内,便是严瑞松。
而那几句她以为说得过头的话,其实是在告诫顾允,若追查下去,便会有烈火焙烤的危险?苏晓又看过一遍卷宗,天衣无缝,可齐濂其书其文她都已见过,实在不想信,他会做下那些事。
他若是枉死,究竟是何等仇怨,要让一个应天巡抚使治下县令身败名裂而死?
不会是严瑞松的私事,若是私事,他没有这个底气,敢对一个同样二品的大员如此威胁的。
“大人,”苏晓道,“那本册子,到底是什么?”
顾允的目光仍落在策论集上:“尚不知。”
苏晓一句“真的”险些脱口而出,料不到他原也是不知底里的,那么他们现在手上,只有一张字条和一本自己都未清楚的潦草册子,想要借此审问左都御史,是痴人说梦。
况严瑞松是卢党中人,会审在即,此时起事端,反会被疑作别有用心,至于派去松江的差役,一时半会怕也回不来,百种千般疑惑,若能找到盛观夏,必能清楚大半,可要找盛观夏,只怕还是要从严瑞松入手。
“尚书,”外头忽又一声,“杜郎中请见。”
苏晓上前开门,杜长蘅向她点头笑了一笑,跨了进去,苏晓回身正要告辞,顾允道:“不必走。”
杜长蘅从袖中掣出一张纸:“大人,旧年下半年,支过火油的都在上头了,最后一次是在腊月二十四。”顿了顿,“是景王府的人。”
顾允道:“做什么用,说了么?”
杜长蘅道:“听说是景王妃要学沈括制墨。”
苏晓咬了咬牙,不错,烧屋子时,若泼的是火油,燃烧极快,雨雪不灭,所以才会如四邻所言,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然而听到景王及制墨一说,却又茫然了。
景王府支用火油,正在起火前一日?而王府支用,为何要将缘由说得这么细致?难不成连景王也在这案子里?难道真是个弥天大案了?
苏晓朝案前看去,顾允也正抬了眼望来,她只待洗耳恭听,顾允道:“走罢。”
苏晓顿了顿,杜长蘅已利落地一拱手,忙一同行了礼,出了值房,落后两步,跟着杜长蘅。
走了一歇,苏晓倏然想起,方才值房内,再穿上这身官袍对着顾允,她是以女子的身份。
这世上有三个人知道苏晓是女子了,简直如梦。
“苏主事,”杜长蘅忽然回头笑道,“不需那么多礼数的,一块走罢。”
苏晓一笑,上前与他并行,忖了忖道:“如今纵火案是杜郎中在办?”
杜长蘅摇头道:“这本是湖广清吏司的活计。”
苏晓笑道:“那么杜郎中是能者多劳了。”
杜长蘅笑道:“还是尚书在管。”说着又笑道:“苏子熙,我就晓得你会入我们刑部的。”
苏晓谦逊地回了句官话:“驽钝之才,承蒙大人不弃。”
杜长蘅笑道:“尚书对你是颇赏识的,旧年会试后,他见着你文章,还少见地给了句判语。”
苏晓脱口道:“什么判语?”问完了,才想着该再谦逊一句。
杜长蘅一笑道:“掷地作金石声。”
苏晓肃然道:“大人谬赞了。”
杜长蘅仍是一笑,走出几步,苏晓笑道:“杜郎中,不知大人字何?”
杜长蘅“哦”了声:“你不曾听过?”
苏晓摇头,绰号诨名她倒是十分清楚,字一次也不曾听人称过。
杜长蘅卖起了关子:“你且猜猜,姓与字都在一本《文选》——”
苏晓道:“知深?”
杜长蘅吓了一跳:“你真未听过?”
苏晓知道猜着了,扬眉笑道:“矧荷明哲顾,知深觉命轻,杜郎中已说得极明白了,且允者平正如法,法又曰平如水,惟水知深,也正是这二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