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量愈来愈低,到后来便成了廊庑下的游丝,细飘飘的,几近于无,脸上倏地一片冰冷,指尖碰了碰,才发觉是泪,苏晓慌忙张手去抹。
却越抹越多,是心底长堤轰然倒塌了,汹涌而出的湖水,直没过头顶,所以,她今生所求,是在今夜到头了么?
“苏晓。”
清沉沉的嗓音,恍惚是从极远处传来的:“我会给你告假。”
苏晓怔然有时,才猛地起身跌跌撞撞追上去,门一拉开,一庭月色空濛,身影转过游廊。
她仰起脸,恍然似梦,月弦西天。
西天月已被云掩了,严瑞松收了目光,脚步声响起,转身拱手道:“卢侍郎。”
卢仕荣落了座,直截道:“东西现下在顾允手里?”
严瑞松道:“是我的人大意了,放走了那人。”
“那人是谁?”
“东城兵马司一个观政,苏晓。”
卢仕荣冷冷一笑:“严总宪,你如今是越发大意了,三十六年你信上如何说的,齐濂已死,诸事已毕,我是想不到如今还能如此喧天的热闹。”
严瑞松朝墙角一只松竹纹净水瓶看了过去,齐濂当然已死,入仕经年,那却还是他头一回直接要人性命。
却办得干净利落极了,像是杀鸡抹脖子,一丁点血也不曾溅上身,以至后来要盛启春的命,更称得上是得心应手。
严瑞松沉声开了口:“我绝不敢对卢侍郎有隐瞒,齐濂之事,卢侍郎自是清楚,盛启春也确然已死,再派人去青浦时,其寡母小妹只以为盛启春是不愿再为算手,去南京是做药材生意,不想再惹耳目,方才没有除尽——也不知那个盛观夏后来是如何得知齐濂一事,一介女流,竟敢京诉。”
顿了顿,“日前顾允来都院,看形容只怕要彻查,我一向听闻他自矜自持,不群不党,既不为阁老所用,也不是清流一派,方才是棘手。”
卢仕荣草草听着,目光扫过食案,黑釉茶盏里盛了常州阳羡,金盘中搁着苏州玉带糕。
夜已深,则嫌阳羡太浓,玉带糕太腻,他倏地记起严瑞松正是乡野出身,所以哪怕挣得了资籍豪富,也终究不识风雅为何物。
“卢侍郎?”严瑞松唤了他一声。
卢仕荣冷声道:“你放心,纵是顾允,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什么玄机,他这个人我再清楚不过,没有万全把握,绝不会轻易图穷匕见,所以,必定要赶在刑部前找到盛观夏。”说着看了严瑞松一眼:“我也会去函江南,让他们早做打算,这也是你阁老的意思。”
严瑞松一振袍袖躬下身:“下官一定不负阁老厚望。”
卢仕荣的目光却向窗上一滑,嘴角笑意一晃而过,未几,离座道:“话便到这了。”
卢仕荣来复去,雅室中又只是严瑞松一人。
他再度踱到窗前,云仍遮着月,千家万户都沉在夜色中,却还有几窗灯火,一亮一亮的,不肯熄灭,严瑞松心中陡然生了怒忿,都该灭尽的,他如是想。
日斜在远天,几抹飞云金红缕。
杜长蘅踏入值房,向着长案道:“尚书,吏部文选司那边已说妥了,过几日就让苏子熙补上浙江清吏司的缺。”
顾允道:“有劳。”
将近散衙,杜长蘅余事已毕,便也不急着走,笑道:“我只当这事不好办了,尚书怎就知道,卢斜川不会横插一脚的?”
顾允道:“你自己想罢。”
杜长蘅默了默,一般来论,他自己是想不出的,索性不想,笑道:“那我就恭贺尚书得一良才了,说来,旧年会试苏子熙那篇《论礼义生于富足》,还是尚书让我看的,判语我到现下还记得,当真是妥帖。”又笑叹道:“有此等才识已属鲜见,又不乏胆魄,的确是不可多得了,尚书就是春禊那时候看上他的罢。”
话音方落,散衙钟鼓声遥遥入耳,杜长蘅知道顾允向来走得晚,抬手欲辞,却又想起一事:“昨日我去了孙霖家一趟,那孩子的伤寒已好全了,只是瘦得可怜,不过我想小孩子多吃些,总是胖得快的。”
顾允搁下了笔:“贺平近日会支笔银子给你。”
杜长蘅忙摆手笑道:“这显得我是向尚书伸手要钱来了,我——”
门推开了,正是贺平走了进来,见了他一拱手,便拿了案头湖笔同笔洗出去,杜长蘅向后瞧了一眼,讶道:“尚书这是要走了,今日走得这么早么?”
顾允“嗯”了声。
杜长蘅笑道:“尚书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顾允道:“没有。”
杜长蘅笑道:“那尚书是有什么人要见么?”
顾允将文牍放到架上:“喝茶么?”
杜长蘅笑道:“我方才才喝了茶过来的,不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