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到一句话,”苏晓把火箸往炭盆里一戳,“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刘奇顿了顿,仰脖喝了口酒,冷笑一声:“死?死有什么用?那崔介真死了,卢党就会倒台?景王就会之藩?裕王就会成了太子?张兰阶还是他的老师,你看看,说什么了没有,他几句话能顶什么事?只有他家里人,要好好哭几场了!”
又瞪回苏晓:“你在这里同我掷地有声成什么用!你余心所善,你九死不悔,不如去午门跪一跪,也让万岁爷把人放出来。”
苏晓霍然起身,拔腿就走,刘奇两眼跟着动,呆了呆:“不是,我说——”
苏晓从署里牵了匹马,便往皇城跑。
裴宣除夕夜那些话不是平白无故的,他口中那位给谏,或许便是崔介,而他,则恐怕是早已知道了崔介要上疏弹劾的事。
到了翰林院,翻身下马,几步上阶:“裴承言可在里头?”
差役一会走出来:“才跟着一拨人出去了。”
雨雪濛濛,绿袍乌靴穿行其间,若霜松,若寒竹。
苏晓遥遥望见,放声喊道:“诸位且停一停,诸位是要去午门么?”
十几人都住了脚,裴宣循声望来,怔了怔:“子熙?”
苏晓飞跑上前,开门见山:“诸位若是要去跪谏,在下敬服,然崔给谏既亟下诏狱,天心便已明朗,此去只怕徒然无功。”
一人沉声道:“崔给谏下狱,正是天子为奸臣蒙蔽,我等身为国家臣士,正是要去再正视听。”
苏晓闻声望去,修皙清俊的一个青年,这人她识得,她这一科殿试的魁首,杭州郭忱。
苏晓左右看了看,方道:“张次辅至今未置一辞,也请诸位三思后行,谋而后动,所谓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
郭忱一振袍袖:“张次辅身为清流之首,却终日只知退避,吾辈已不愿从矣。”
苏晓心中摇头,张兰阶事先不知情,便无后手,此时告病是以退为进,以防卢党反咬一口,此时翰林去跪谏,却正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苏晓将牙一咬,越性将话说得明朗了:“诸位跪谏,恐怕只会事与愿违,不仅于张次辅及裕王无利有害,也会为己身招致灾祸,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还请诸位一听。”
一语未了,郭忱冷然一笑:“我们三缄其口,便会于裕王有利无害了?苏子熙,去岁读你会试文章,还以为你是胸有丘壑的,如今再看,原不过偶得妙笔——郭某这里有一言,也请你一听,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国无道,至死不变!”
“李某这里也有一言,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句一句,泛黄书册上读过百千遍的话,被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吼出来,血都要给烧沸了。
肩头忽被拍了拍,是裴宣,向着她笑了一笑:“子熙,崔给谏是言官,没有言官一上疏便下狱的道理。”停了停,一字一顿道:“二十载了,春风春雨来前,总要有几声雷的。”
苏晓张了张嘴,却再没有说出一句话,一行翰林不再理她,转身而去。
雪细如雨,不知立了几时,苏晓转了身,缓缓向外走,将近长安左门,一抬眼,那头墨色氅衣墨色伞。
苏晓呆了呆,才想到这是开印第一日,他恐怕是方去过内阁,遥遥揖身见礼,贺平却招了招手:“苏大人。”
苏晓快步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顾允转身走向马车:“走罢。”
苏晓寻思道:“是随大人去都院取诉状么?”
前头“嗯”了声,她忙折身牵了马追上去,“大人,崔给谏的事,你也知道了罢。”
登车的步子顿下了:“知道。”
袖下的手紧紧一攥:“我有一问,忠不足以安君,而义不足以利物,如此可乎?”
她想问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纵使付出性命也不能求得期冀的结果,徒留亲人悲苦永年,作出如此选择,究竟是否应当?
她想问的是,天下无道,韬光养晦却不知前路究竟在何处,振臂呼号却往往只见身死支离骨,他们这些还不愿同流合污的人,究竟该如何自处?
顾允回过身来,静看了她片刻,答道:“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后来,苏晓才会真正明白,她在庆嘉三十九年伊始,听到的这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