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雪片垂垂落了几个夜晚,堆积成了满地的绵团,就连远山上浮动的云层,也被寒风吹冻到凝结成了冰霜。
圣诞假期将至,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古尔芒和西奥多从猫头鹰棚屋匆匆取回了文人居羽毛笔店的邮件包裹,紧赶慢赶地走向魔药学课的教室。
“圣诞节的安排决定好了吗?”西奥多语气淡淡地问着,听上去只是一句可有可无的闲谈罢了。
“嗯,留校。”
古尔芒简单应答下,把露出的下巴又往暖融融的围巾里缩了缩——这是海格准备送给她的圣诞礼物,昨天她刚拿到手,今早就迫不及待地围上了。
“很好的选择。”
西奥多语无波澜地回完话,又长长呼出一口气,听着却像是一次深深的叹息。
古尔芒愣了一下,偏过头去看他,竟发现对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怎么了,西奥?”
西奥多闪开了一瞬视线,定了定神,低声开口,“没什么……也许你已经听说了,古尔——校董事会那边传来不少消息,很多学生家长都要求学校立刻暂停教学,并且要保证学生们安全返家。”
“保证安全返家可以理解……”古尔芒蹙着眉头思索,“不过马上就到假期了,就算不要求停课,霍格沃兹也不会强制学生留校啊?”
西奥多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暂停教学的意思是指家长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来霍格沃兹上学了。”
古尔芒抿了抿唇,“我倒是听赫敏说过这些事……格兰芬多的那对双胞胎姐妹,他们的父母就想让他们尽快离开霍格沃兹。”
“不止是格兰芬多……现在愈演愈烈了……”西奥多轻轻摇了摇头,“就在上周,艾博家族的后代、那个赫奇帕奇的级长,她的母亲阿伯特夫人被谋杀了。”
“纯血家族?”古尔芒倒吸一口气,“是被食死徒杀死的?”
“怎样的真相,我也没法弄清楚……只是食死徒们设下的岗哨越发多了,被纳入监视名单的巫师也成倍的增长……”西奥多叹息了一声,“我只是想说,现在局势不妙,也许留在霍格沃兹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安全……至少是邓布利多还在的情况下……”
“听上去……局势热化了不少……”
古尔芒斟酌着说辞,从西奥多的态度来看,她还不能把握对方的心究竟是向着怎样的战局结果。
“不过,西奥,如果让你下注的话,你觉得哪一方阵营的赢面更大一些?说实话,现在人心惶惶,大家都觉得黑魔王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在你的语气里我却总能听出担忧?”
西奥多稍稍扯了扯嘴角,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我比不上其他人,从来没有一双看清当下局势的眼睛,恐怕也做不出下注的冒险行为。至于我的担忧,除了我父亲‘告诫我谨慎’的叮嘱,这种隐隐的感觉可能来自于巫师历史上的成败?”他顿了顿,语气踌躇,“其实,纸上得来的观感我也说不清楚……宾斯教授曾说过历史的周期性,有关事物的发展总是螺旋式地上升……曾经那些仅被利益和恐惧所驱从的集体,取得最终胜利的寥寥无几。”
“也不能把结论下得太死,毕竟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谁能赢下这场战争,谁才能掌握话语权。”
“你说得对,或许是我太悲观了……甚至有些杞人忧天了……只是,有时候,我总觉得家族的繁荣也必须遵守在螺旋式发展中上升的规律。可是,任谁都能看出来的家族弊端——根治在我们心底的血统至上的信仰,它们是不断积高的荣光,也是拖累前行的包袱……这一次的战争又是新旧势力的更迭,不管输赢与否,最后能否顺势巫师界的走向,这才是我更担心的未来……怎样做,才能不会被世界所丢弃?恐怕到不得不行至被边缘化时,我们就会被彻底淘汰了……”
古尔芒听着这番陈述,半天心里不是滋味。纯血家族当下所面对的困境,与其说连她都能窥伺一二,不如说这是巫师界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更遑论赫敏常常在她耳边念叨的种族主义和阶级歧视,单是看向各个家族人才凋零的现实情况,就能明白隐形的危机已然逼近他们了。
可是——接受改变,顺势而为,适应天道规律……难道只有这样才能不被这个世界所淘汰?只有这样才能逃过未来被新势力取而代之的命运吗?
古尔芒忘不掉自己被关在山洞里接受教化改变的日子,几千年在孤寂中的思想改造……只是有些深埋内心的固执早就变成了她的某种自尊,是怎么被教条所塑造也融化不掉的……可是,新神取代了旧神,时代在变化,假如旧的事物终将被丢弃,那她本人在那些神仙的眼中是否也是某种过时了的、理应淘汰的恶呢?
“我也想不明白……进也难,退也难……”隔了好久,在即将步入魔药学教室时,古尔芒才出声回复道。
说罢,她比西奥多提早了一步跨入教室的大门,正对上讲台旁的西弗勒斯,朝她飘来一道幽幽的目光。
她怔了怔,冲着他歪头笑了笑。对方深一皱眉,别开了视线。
她耸了耸肩,扭头向后,轻声又接上了一句,“也许在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改变了……”
……
几乎是睡过了整个无聊的圣诞假期,纷纷繁繁的鹅毛大雪送来了一月份里新学期的新课程——由魔法部□□所授的、为期十二周的幻影显形公开课程,报名截止于下周周末,学费是十二加隆,考试时间初步定于四月中旬。
霍格沃兹的公告栏里好久没有贴出这么大版面的告示了,古尔芒钻到人群里瞥了一眼内容,又打着哈欠转身离开了。
距离黑魔法防御学课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开始,可是由于布莱克教授在学生之间的受欢迎程度,古尔芒不得不提早跑去教室占位置,要不然到最后就只能和好几个人共挤一张长椅了。
几节课听下来,古尔芒的确没法不承认西里斯.布莱克的授课质量很高。大概吉德罗.洛哈特那个草包,当年赴任上课时就是想取得布莱克现下备受追捧的抢手成就。
一堂课结束,斯莱特林这边的反应堪堪,倒是平常沉默寡言的赫奇帕奇们总是显得意犹未尽,许多晦涩的重难点知识,在教授深入浅出的讲解下变得不知容易吸收了多少;加之这位教授面对提问时也算耐心答疑,久而久之,尽管下课已然铃声多时,教室里仍围着一群不愿离开的学生。
古尔芒等待了一会儿,发现讲台那边实在堵得厉害,她只好放弃走前门,绕了个远路,迈向后门而去。
后门的走廊上开着一扇半敞的窗户,古尔芒还没靠近门边,寒气就呼噜噜地灌了进来。她连忙裹紧两层厚实的旅行斗篷,正此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忽然从廊道里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皮皮鬼!”
“是皮皮鬼!啊!”
“别捣乱了!皮皮鬼!”
刚走出门没几步的好几个学生捂着脑袋,狼狈地飞快蹿回门内,身上都沾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
担心波及到自己,古尔芒赶紧朝后退了两步,只是这时,在她的后面又涌来了另一批想要出门的学生,让她的站位变得不前不后、身不由己。
一声惨烈的哀叫声止住了古尔芒想要挪动的脚步,抬眼一看时,刚好瞧见一道嚎啕大哭的虚影从教室后门前一飘而过。
“满脸粉刺!矮矮胖胖!满脸粉刺!矮矮胖胖!”
皮皮鬼放声大笑着随即跟上,他在走廊的天花板下面闪来闪去,手里攥着花生米大小的颜料弹,一看就是韦斯莱魔法把戏坊的产品。
皮皮鬼用颜料弹砸得正尽兴,左飞右冲地阻断着另一个鬼魂试图逃跑的路线。突如其来地,一道白光狠狠打向天花板,正砸在皮皮鬼的脚边,警示意味十足。
“皮皮鬼,不要在我上课的教室门口捣乱!”
皮皮鬼垮下脸,停在半空中没了动作。
这会儿,原本在古尔芒身后、那群不明所以的一堆堆学生忽然好奇心暴涨,他们看见了布莱克教授冲出门去,就一心想见证天不怕地不怕的皮皮鬼在教授面前吃瘪的一幕。于是,等到西里斯再度出声驱赶皮皮鬼时,古尔芒立刻被身后涌动的人群朝门外的方向送了出去。
“噢,新来的——讲讲规矩!你可得对我这个老人客气点儿,等你在这个位置上坐满一年再来教训皮皮鬼吧!”
皮皮鬼说罢,转身飞远时,忽地用力掷出了手中所有的颜料弹——弹药的弹跳力十足,花生米大小的弹丸里被压缩了数倍的颜料——刹那间,后门这边顿时乱成一团,皮皮鬼却哈哈大笑着飞走了。
倒霉的古尔芒本想及时抽出魔杖来防御,可事发突然,也主要是她用斗篷把自己裹得太紧,根本就来不及举起魔杖,她的脸上和身上就连中了好几发颜料弹。
学生里的惊呼声与骂声不断,乱哄哄中推推搡搡,西里斯则站在廊道的另一端行使着教授的职责,出声组织起大家进行有序排队——他会负责把各位身上的祛除不尽的污渍用强力魔咒给清理干净。
古尔芒可不愿意在西里斯的面前刷脸,听到这话,直接趁乱开溜了。只是顶着这样一副大花脸也不妥,她转向女生盥洗室的方向,却在刚踏进室内的同一时刻,和一道准备往外冲的半透明漂浮物差点儿撞了个正着。
鬼魂冷冽的寒意像一盆冰水一样,在古尔芒和魂魄相碰的地方泼了下来。古尔芒被惊得一哆嗦,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桃金娘?”古尔芒皱起眉,看向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半透明漂浮物,“你不是应该在二楼的废弃盥洗室里吗?”
桃金娘抹了抹眼睛,瞪了古尔芒一下,“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访问别的地方!”
“那好吧……”
古尔芒撇撇嘴,准备绕过她走进去,下一秒却被她闪身拦住了。
“怎么了?”
“皮皮鬼走了吗!”她用类似尖叫的声音哭泣道,“他为什么不放过可怜的桃金娘,为什么那么厉害地折磨我!”
“大概走了吧。”古尔芒不咸不淡地说着,趁桃金娘顾影自怜时,侧迈开大步,走到一面污渍斑驳、裂了缝的大镜子下边。
看着镜子里一张五彩斑斓的脸,古尔芒深深吁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掏出手帕,拧开面前洗手池里的水龙头沾湿后,一只手用手帕擦拭,另一只手举着魔杖,用“清理一新”祛除。
古尔芒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耳边渐渐没了桃金娘的抽泣声,正当古尔芒以为她终于离开这里时,忽然一张放大的灰白色鬼脸闪现在镜子里,身体里一股瘆人心慌的冷气猛地钻进又钻出,古尔芒浑身颤抖一瞬,杖尖蓄积的“四分五裂”魔咒被她强忍着没有砸向桃金娘的脑袋。
一人一鬼相互对视了一刹,古尔芒简直要被气得抓狂了。她压制着火气,威胁道,“要不是魔咒击不中你,这道咒语就能让你裂成碎片了。”
桃金娘被她眼里的骇气吓得缩了缩,语气倒显出了一丝委屈,“我没想吓你……那个和你一起来找过我的人呢?他去哪里了?”
“谁?”古尔芒有些不明所以。
“当然是那个病殃殃的黑发男孩!”桃金娘忽然眼神发光地惊呼道,“他可真漂亮、真迷人,让人心驰神往……是啊,他真是个好人!总是从校医室出来以后专程来看我,他可真善良,总是来看望可怜的桃金娘!”
“你是说雷古勒斯?他会到二楼的女盥洗室里看你?怎么可能!”古尔芒的嘴角一阵抽搐,“等等——我知道了,校医室就在二楼,你不会跑到男生盥洗室里面了吧?”
“我可以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桃金娘像是被话刺痛了,鬼魂高喊着在半空中横冲直撞了起来,“你们都是一群骗子!你们都说会回来看我的,可是最后却一个人也不来了!再也不回来找可怜的桃金娘了!”
不知道是桃金娘喊叫得太过声嘶力竭,还是那句“再也不会回来”的话扎进了古尔芒的心底,她想出声制止桃金娘的尖嚎,最后却只是哽咽了一下。
“其他人我不知道,不过你说的那个漂亮的黑发男孩,他再也不会来了……”
“为什么!”桃金娘高声啜泣着,一个猛扎窜到了古尔芒的面前,“好啊——一定是你说了桃金娘的坏话!”
透过眼镜的镜片,古尔芒注视着桃金娘含泪的眼睛,沉沉道,“他死了……”
桃金娘愣住了一瞬,“你骗我!”说罢,她又将脸更贴近古尔芒半英寸。
“没有。”
“怎么会!”桃金娘不可置信地呼声嚷道,“那他的幽灵呢,他要是化成幽灵了,我可以把我的抽水马桶让给他住啊!他的幽灵哪儿去了?”
“幽灵?”
古尔芒的脑袋卡顿了一下,记忆中的那处翩跹落下的黑色帷幔之后,或许只有一片死气。
她重重叹出气息,“我记得不是所有人都能化作鬼魂的……是啊,他的执念大概是很深的,但他掉进了帷幔之后——”
“帷幔之后?”桃金娘无意识地打断道,“我好像从哪里听过这个地方?好像是谁在谈及自己的死亡时有说过的……一个幽灵就是从那个地方回来的?”
“什么?”古尔芒的表情有些难以自控,“谁?谁从那边回来了?”
“这个……我不记得了……但肯定是霍格沃兹里的幽灵,我敢保证!”
古尔芒不由得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抓住桃金娘的双肩,最后却扑了个空。
“你仔细告诉我详情!”
桃金娘摇摇头,飘着后退了两步。
“不!你们利用完可怜的桃金娘就不会再来了——”
“不会的!”古尔芒有些迫切,语气服软道,“我会来的,只要你告诉我,我会常来陪你的!”
“不,你已经欺骗过我一次了。”
古尔芒的面部一僵,生硬道,“那你说,你要怎样才肯告诉我?”
桃金娘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她像是瞥见了什么,抬起头,伸出手指,指向古尔芒衣领下方的墨绿色领带。
“帮我找到一个人。”
“找人?”
“一个男孩。”她顿了一下,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颊,“他和你穿着一样的巫师袍,就是有点不太爱说话——他不是经常来看我,但我觉得我们很合得来。”
一个内向的斯莱特林?
古尔芒皱起了眉头,“你确定?活的还是死的?”
“他是个学生!而且肯定是和你一个学院的学生!”桃金娘抗议道,声音在老式的瓷砖盥洗室中回响,“只是他很敏感……他一定是像我一样,也总是受人排挤、被人欺负,觉得孤单,没人说话!可是在这里,他就不怕暴露自己的感情,想哭就哭!”
“照你的说法,他肯定还会再来的。”
“可是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了……”
……
两天后,魔药课堂上。
要说能将斯莱特林的学生人数大致集齐的课程,有且只有魔药学这一门学科,整所学校内胆敢触碰西弗勒斯霉头的佼佼者本就凤毛麟角,更何况他还是斯莱特林学院的院长,哪位斯莱特林都不愿在他的手里挂科。
从这节课一开始,古尔芒就时刻用她那双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教室里的胆小鬼——内向的学生不是没有,可是露怯到躲起来偷偷哭泣的人,她还真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一直盯到下课,古尔芒望着教室里陆续离开的斯莱特林们,摸着下巴得出了一个肯定的结论——那个爱哭鬼一定不是他们这一届的学生。
这般想着,古尔芒再次把主意打到了低年级男生的身上。她在脑袋里琢磨着计划的腹稿,心不在焉地路过讲台时,脚步却被一张忽然探出的羊皮卷给横腰拦截了下来。
“道小姐,由于你上交的论文水平堪忧,从今天起,每晚晚饭以后就是你的留堂时间。”
古尔芒呆呆地盯着羊皮纸看了几秒,又顺着手臂伸出的方向望过去,瘦骨的指节、凸起的腕骨、修长的袖臂、静滞的喉结,还有那紧抿的、干燥的薄唇……
慢慢地,她对上了他的眼睛,毫无波澜、无甚情绪……甚至是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