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凭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如果我是钟问,那崔凭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又如何对得起毓宁?”
明烛愕然,“你救我性命,而我却白白恨了你许多年,我心中有愧。死在你手中,我心甘情愿。”
崔凭本就不多的警惕之意三言两语就被明烛消解了。
他低头靠近烛焰,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猛然吹出,烛焰却只是摇晃而不减弱,无论吹多少次都没用。
“骗你的。”明烛又笑起来,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终于被恨意取代,“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可你真的,不是他了。”
“既然如此,便……”
“都去死吧。”
明烛腾空而起,被鲜血染得斑驳的残破裙角彻底变为夺目的赤红,开始融化,就如庙里红烛一般。
整座尧山仿佛成了一个熔炉,她这是要炼化所有人!
爱而不得,玉石俱焚。
相思轮回百代终于成了恨。
崔凭见身侧的岑毓宁露出痛苦的神色,慌忙想去扶她,却只抓住了一片烧焦的衣角。
岑毓宁带着仅存的一丝清明,在岑氏夫妇的惊愕中,在崔凭声嘶力竭的挽回中,决然投身火海,要彻底抹去自己的存在。
包括灵魂。
“我受够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重重砸在人心上,留下死亡的沉重压抑。
她本无辜。
崔凭跪在灰烬中疯狂地翻找,手被烫得发红,麻木不知疼痛。
可灰烬与灰烬,并没有什么不同。
明烛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崔凭啊崔凭,这便是你此生所求吗?以后你再也遇不到她了,三魂七魄尽散的人没有来世。”
“你不要我的真心,她也不会为你留下。所有的执着都是梦幻泡影,你什么都留不住。”
崔凭似是忍到极致,吼道:“如果没有你,我们本可以好好走完这一生。都是你害了她!你也配说真心?”
爱能让人重获新生,也能让人面目全非。
明烛的脸在颜色越来越深的火焰中扭曲,愈发狰狞可怖,眼眸彻底被黑气侵染。
她走火入魔了!
欲念浑浊,以此修炼本就是歧路,更遑论这条路明烛已走了许多年。
见明烛这般爱而不得便疯魔的样子,越涯又想起了师兄。她爱慕师兄时,也希望师兄眼里心里都只有她,对别人不能比对她好,她非要强求独一无二的偏爱。师兄应当也觉得她十分不可理喻吧,所以连大婚也要瞒着她。
明烛百年不变的喜欢之于崔凭是负担,她之于师兄又何尝不是呢?
“若花朝节我没有失约,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崔凭神情恍惚。
“不会。”谢不闻斩钉截铁道,“这是你们的宿命。”
崔凭在宿命中沉默,发疯般地去砸神前红烛。泪如雨下,滴进烛中,烛骤然熄灭。
“是极致的悔恨啊。”明烛凄厉的笑声在山间回荡,“百年前的那位皇后根本不是病死的,是皇帝为了巩固皇权亲手杀了她。他在无尽悔恨中点燃了我,为皇后祈福。他同你一样,都很没有用……”
明烛因悔而燃,亦因悔而灭。
暗云流散,红日初临。越涯蓄力挥出最后一击,明烛的真身彻底成为齑粉,灵体也溃散。她化作崔凭眼中的一星火,爆开灿烂烛花,消失在烈烈朝晖中,再无法卷土重来。
“你会后悔的。”
越涯总忍不住去想明烛最后在她耳边说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同明烛一起消散的,还有崔凭的灵犀印。
崔凭颓然躺在地上,盯着那宛如烛焰的橘红日影,连眼睛也不眨。灰烬中新生的碧凤蝶振翅而起,轻轻落在他鼻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翩然离去,不见踪影。
见到蝴蝶,越涯猛然想起被她遗忘的东西。
她急忙去寻,最后只在劫尘旁找到半边残破的蝶翅,上面还残存着融化时的温度。
她用衣袖细致地擦拭着蝶翅表面的黑灰,擦至一半却又停了下来,忽然扬起手,奋力将掌中之物扔了出去,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
叶逐尘问她那是什么。
她说:“不要了的东西。”
叶逐尘没再追问,很快便被崔凭转移了注意,“为何他眉心的印记也一并消失了?”
越涯也不清楚。
“妖没有来世。”谢不闻道,“明烛死了,便没有人再等待着与崔凭相认,那他的灵犀印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好像对妖的事情特别了解。”越涯似笑非笑看着谢不闻。
谢不闻干咳了两声,“为人卜卦须沟通天地鬼神,长此以往,我便比常人悟性高些罢了。”
越涯话锋一转:“那你可有算到自己会被绑来尧山?”
谢不闻尴尬笑道:“人算不如天算。”
半晌,他又问:“阿涯,你说执着于寻找一个人的转世,究竟有没有意义?”
越涯只道:“已获新生,何必眷恋旧尘?”
叶逐尘却说:“我若是喜欢一个人,便想生生世世都只同她在一起。”
越涯转而盘问叶逐尘:“我还没问你,你们怎么会没用到连岑夫人都应付不了?她的流火萤都在我这里,又是从何处寻来了新的?”
谢不闻正欲开口,越涯令他闭嘴,只许叶逐尘说。他闷闷地转过身去,凝视着罗浮幻蝶被丢弃的方向。
叶逐尘心虚地挠了挠头,“你前脚刚走,我就被岑府的家丁敲了一棍,谢兄还没挨打便吓晕了。流火萤是我偷偷留下的几只,原本是想悄悄随你上山的,没想到被岑夫人绑了,然后就被她抢走了。”
这二人一旦表现得言听计从,就必然要闹出点幺蛾子。
但尧山一行,叶逐尘也算有所得,只是不知是好是坏。
叶逐尘天生火灵根,经明烛之火反复刺激,竟意外打通了灵脉,将致命的妖火化成了护身的屏障,故而只受了点皮外伤。
或许这是天意,越涯想。
三人灰头土脸地下了山。
越涯身后,她所过之处,鲜血浸润之地,春草又逢生,青芽破土而出,不知名的零星白花绽放,在风中摇曳着,抖净花叶灰尘。
庙宇坍塌,越涯取走了不空大师的佛骨。尧山再没有山神庙,也没有神前烛。
返魂树仍扎根尧山,屹立不倒。千年至阴之灵木可蕴养魂魄,当年不空大师以返魂木为药引帮明烛稳固了神魂,使她的身体免于崩溃,返生香之令人起死回生也大致如此。
像钟问那样尚存一息的仍是生者,得返生香聚魂固魄,自然不会再有性命之危。而岑毓宁乃是死者,即便以返生香引回其残魂断魄,也无法长久维系,更何况她的命魂是不可能被召回来的。
另外,因光与火皆属阳,阴阳相克会促使返生香消散,故而偷来的生机也就不复存在。叶逐尘碰到岑毓宁时便恰好赶上了这一刻。
树心还藏有部分命魂,越涯将其取出,还给了失魂的少女。她们腕间的红线已随明烛的死亡而消失,以死者之名和至亲之血与妖缔结的契约就此终止。
岑氏夫妇痛失爱女一夜白头,相顾无言亦无情。爱意凝聚的纯白光珠早已被明烛炼化,再找不回来。
至于崔凭,失神乱智,整日站在青枫浦柳树下等待他的心上人赴约。
一切归于平静,越涯也该走了。
听叶逐尘说,越城有百里氏,其族中代代出神医,没有他们治不好的病。她决定乘舟前往越城,再为谢不闻寻治眼良方。
那亦是她的来处。
可这一次离开时,叶逐尘只是安静地站在同福客栈门口目送他们。
越涯甚至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净浊引气的千叶莲和能帮他筑基的萤火芝。
越涯停步回望,“叶十一,你不走了吗?”
叶逐尘双眸倏然点亮,像茫茫暗夜里看见引路星辰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