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具骨架佝偻着卧在土坟里,那是个深度堪比一人高的巨坑,周遭的人围站在坑前,视线向里眺望回去,便能清晰地看见骨头上盈盈玉光,不似寻常人骨般枯劣泛黄,而是极其澄澈的白。
白衿何将那骨架从头到脚扫视了遍,最终,视线又重新折返回腿骨折断的枝叉处。
“莱羽殿弟子?”
问话这人身着通体黑服,头戴蓑帽,腰间佩剑比寻常之剑要长上一倍有余,他人也长得高大,往那坟前一站,眉间凛冽,不怒自威。
白衿何从腰间拿出弟子令牌,举到那人面前,回道:“正是。”
那人身上威压散了两分,视线绕着白衿何身后几人大致记下这几张脸,才开口道:“皇城斩魂刀,蒋涣。”
他手中执着刻字金令。
话罢,蒋涣的视线仍旧停留在白衿何脸上。
察觉到他的目光,白衿何抬眼端端正正地对上去,问道:“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蒋涣微眯了下眼睛,须臾,才有条不紊地说道:“据我所知,莱羽殿弟子下山历练向来只择一案,我已收到消息,腐鹫案发几处,已有莱羽殿弟子前往,你们怎会来到此处?”
他蹲下身,右手执剑,剑尖在紧挨玉骨的泥土上挑了挑,查看其中可还有其他陪葬之物。
白衿何回道:“万事总有殊时,这次便是与往常不同。”顿了顿,他冲着抬起脸看他的蒋涣露出抹人畜无害的笑,说道:“我们皆为新入门弟子,自是挑些简单的案来跟,毕竟,小命要紧嘛,而且,我们还有个别的目的。”
蒋涣重复道:“别的目的?”
林清蘅从后头走上前来。男童也在此时露出了始终被遮住的脸,他手拽着林清蘅的手指,看着蒋涣那张粗犷的脸,几乎下意识地就被唬住,不敢乱叫乱嚷,只僵硬地站在原地。
蒋涣先是唤了林清蘅声:“林小公子。”
林清蘅回之一笑,说道:“蒋刀守,我们还是为了给这小孩儿找家,他走丢至少有两日了,我们在街上捡到他,但这孩子一问三不知,看他身着丧服,就想着可能是家有丧事的李家走丢的孩子。”
闻言,蒋涣打量了下男童的脸,才朝着身后摆了下手,说道:“这可是你家的孩子。”
李家大儿子李广河还未瞧上眼,便连忙撇开关系道:“我李家还未有孩童出世,我与我弟弟都未娶妻,何来生子。”
白衿何无从关心那男童究竟是谁家孩子,总归不是他家的就是了,他更关心坟里那架人骨,想来他身侧那蒋涣也是如此,蒋涣不过抬手招呼了下李广河,便接着用剑去挑土。
白衿何也蹲下身,距离蒋涣刚好半臂的距离,他偏头问道:“不是说只剩了截腿骨?”
“嗯。”蒋涣将剑尖移到腿骨折断处,说道:“昨夜是如此,丑时坟中便突然成了完整的骸骨,不过半个时辰没人看着,这坟里就变了通模样。”
话罢,他剑身一转,手中长剑遍体生花,灵气顺着花纹蜿蜒流淌,汇聚到尖端处,在腿骨的位置成了团灵雾。
须臾,灵雾散去,白衿何问道:“探出什么来了?”
蒋涣收回剑,干脆利落地跳下深坟,只露在外边个帽顶,他边走到骸骨毫厘处,边说道:“想知道?自己来寻。”
蒋涣在右手上戴了个紧绷的手套,而后才伸手摸了上去,大掌先是在头骨处以特殊掌法摸索片刻,才向下摸去。
肩胛、腰椎、腿骨、脚骨,他皆有所停留。
一瞬,白衿何就明白他在看什么。
骨龄,骨种,骨相。
白衿何对斩魂刀有所耳闻。
斩魂刀是皇城中一队百人剑兵,主出有关妖兽诡怪的各案件,其中剑兵皆九尺之高,男女各半,所出任务皆为险峻,故此,剑兵人员更迭极快,最甚那年,不过半月,斩魂刀成员名单翻新了两遍。
据白衿何所知。
那腐鹫案涉及范围如此之广,也不过出斩魂刀两人。而这李家小小一口坟,便动了斩魂刀一人,也难怪顾州白将此事列入所查之案。
而这蒋涣更是细心。
摸骨时,甚至将灵气探入骨内,查探骨髓中魂魄残余气息为何骨种,来判断这架骸骨是否为化人妖兽冒充。
但事实上。
这骸骨应当就是李家二儿子的。
顾忌着蒋涣的存在,白衿何没直接放蛊,而是也跳进土坟中,但他没蒋涣那么专业,干脆灵气覆手,充当了防腐蚀的手套,然后便将手放到骸骨正上方的空中,掌心对着骸骨,掐了记咒。
咒罩下去,白衿何便明了。
人骨,年龄嘛,才不过十五,至于骨相,倒是平平凡凡的,没什么突出之处。
只不过,这骨头的主人,长得可跟那李家大儿子不大像啊。
白衿何摩挲下巴。
蒋涣收回手,淡淡道:“用咒来探极易被妖兽法术蒙蔽,出错几率极大,尤其是对着这种没了气息、不会说话的骨头,更不应该直接用咒来图省事。”
白衿何笑道:“你不是上手去探了吗,那我就轻松些,摸摸鱼,再说,早都说了我是新弟子,没你那高超的摸骨本事。”
其实就是懒的。
蒋涣给了他个眼神,没回话,又转过头专心去看那躯骨架,许久,他蓦然站起身,剑撑地借力,一跃出了坟洞。
白衿何抬头去看,只能看见个居高临下的眼神,而后,蒋涣便转身走了。
这是查出东西了,还是没查出来?
白衿何琢磨着,应当是查出来了吧。
皇城之中总不见得都是废物。
而且这蒋涣看起来真有些本事。
白衿何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朝着坟外传了道音:“无名尸,进来。”
下一刻,一个黑影便落了地。
这时,白衿何觉得,无名尸占着身体也不是没好处。
他比良逐鹘听话多了。
要是良逐鹘,保准要墨迹一番,让他说出到底为何要他进来,再试探下他留埋伏了没。
对他半分信任都没有。
此刻。
白衿何全然忘了他不留余地坑良逐鹘的那些时候。
无名尸问道:“可是遇见了不对劲之处?”
“没。”白衿何指挥道:“守着坟口,布层幻境,让他们只能看见咱俩蹲在尸体旁边发呆。”
话罢,白衿何也学着蒋涣的模样,将第一剑插入腿骨断折处,只不过顺着第一剑爬下去的不是灵力,而是噬魂蛊。
见蛊虫落到玉骨上半晌便没了动静。
白衿何直起身,歪着脑袋看那突出的骨叉。
无名尸走到他身侧,同他一起看。
白衿何分给他个眼神,问道:“你看出来什么了?”
无名尸回道:“这是玉骨。”
白衿何:“……..”废话。
在他收回视线前,无名尸又慢悠悠地添了句道:“这人被炼成鬼后才杀了的。”
这个猜测白衿何也有过。
毕竟,玉骨只有鬼有。
而方才试探骨种,这分明就是具人骨,没道理会无端变成玉骨,除非生前顿顿生啃灵玉,硬将骨头吃成了玉骨。但这摆明就是个胡扯的猜测,先别说这李家无一人修行、无处得灵石,就说这骸骨上还好好的尾椎骨,若是灵石入体,无正确方法引灵气,那灵石中灵气横冲直撞,尾椎骨怕是早就碎成粉末了。
白衿何说道:“没有其他可能?”
无名尸先是笑了声。
白衿何瞥他,问道:“你笑什么?”
无名尸说道:“不怕我骗你?”
白衿何反问道:“我身上哪值得你骗?而且,我只不过随口一问,信不信由我。”
“痛凄骨?”
一只蛊虫自噬魂蛊尸体下爬出,动作迅疾,快速爬至断骨最高点,声声“吱吱”叫声分明微若罔闻,落在耳朵里却是声声凄叫。
念了道训蛊令。
果不其然。
痛凄蛊不受任何影响,反倒仍旧自顾自地哀叫着,甚至愈叫愈有癫狂之态,开始蚕食噬魂蛊的尸体。
这不便是清湖上所见痛凄蛊。
蛊主必为同一人。
在痛凄蛊扑上来那刻,白衿何放出去把火蛊,而后灵气化刃,两者相辅,痛凄蛊在空中倏地僵直,坠落到了地上,而后快速泯灭成灰。
白衿何将玉骨上留存的蛊尸也通通销毁了去,心疼了阵。看来过些时日应当重新驭些蛊来了。
破缠观三百年所驭之蛊,他出观不过几月,便挥霍了小一半。
以后应当,省着用,再省着用。
不能再如此大手笔了。
挥散思绪,白衿何又问道:“你可否能与良逐鹘讲话,或者,让良逐鹘先出来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