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顾州白嗓音冷冽道:“——便在此宿一夜。”
“若明日还无人归来呢?”白衿何问道。
纪鹤云插进来句:“白眉悠,你还是这么喜欢刨根问底,你且听顾师兄安排。”
顾州白说道:“若明日还无人归来,我们便离开。”
“不报仇?”白衿何用着仅二人可闻的声音道。
顾州白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待历练结束,我一人重返虱水人家。”
白衿何心满意足地住了嘴。
对嘛。
有仇报仇。
他还想看看虱水练出来的躯壳到底长什么样呢。
白衿何也没闲着,而是摸进了那各个人家中去,本以为能瞧见些死尸,却发现这家家户户都与普通人般,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甚至称得上句家肥屋润。
坐在人家屋中,白衿何没半分不自在,甚至还顺手从桌上瓷盘中拿起个果子来,拿着细细地瞧,像是在打量这果子还能不能吃。
顾州白提醒了句道:“别吃,说不准此处瓜果都是虱水养的。”
“不至于。”白衿何淡淡道,那果子在手中,他将那仅剩一魂的蛊虫放上去,蛊虫无甚反应,定当与那虱水无关。但他还是将果子放回盘中,扫了眼顾州白手中的剑,白衿何问道:“若一直等不到他们回来,你便一直提着这剑?”
顾州白没答。
白衿何不欲一直对着这张冷脸,打算换个屋子勘查一番,但脚刚踏出去一只,便又收回,他笑了声,说道:“顾州白,你不用一直提着剑了。”
只见。
小院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个老村民,黝黑苍老的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褶皱,耸搭的眼皮遮住眼白,恍若全瞳漆黑一般,着实骇人,他佝偻着身子,颇为低矮,站在烈阳下抬眼看白衿何时,漆黑的瞳仁被照得透了层,像是躯壳之下还藏着个用眼睛当窗来偷窥的掌控人一般。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道:“为什么闯进我的家里。”
在抬眼看虱水旁那帮弟子,他们前面也站着几个老翁,那几个老翁和面前这个如同共同一副身躯一般,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话,一齐响起。
柳树上高挂的红布被风掀起。
像是迎客旗般霎时来了生气,鲜活得张扬着,而旗上字墨像是蓦然被人提着笔重新重重地描了一遍,收笔处未干的墨汁缓慢地淌着。
那群弟子有人大着胆子想回,却张了张嘴,半分声音也发不出。
蒋承允便是其中一个。
他怒不可遏地拔出剑,丝毫不敛锋芒,剑尖直指其中一个老翁,还扯了一把周遭几个弟子,看那意思,是让他们一同拔剑指向另外几个老翁。
时少羽也被他牵扯进去。
老翁像是看不见剑刃一般,只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为什么闯进我的家里。”
白衿何翕动嘴唇,发现自己能出声,便回道:“你是这儿的主人?哪一个房子?这个?还是所有?”
老翁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情绪,若非那双眼睛实在干老得可怕,那凸起的弧度还能称得上像鱼眼。他说道:“你犯了错,你犯了错。”
顾州白将白衿何拉开,执剑走到老翁面前,他问道:“你可还记得我。”
老翁佝偻的背挺直一些,就像在调节视野高度般,顾州白站得太近,他有些看不大见顾州白的脸,但那背僵硬地挺直一次又一次,却还是弯曲得不行,他迟缓地后退几步,视线慢慢落在顾州白那张脸上,定格数瞬,才道:“兽囚,兽囚出逃,你的主人是谁,你怎得逃出来的,你怎么做到的。”
他像是单纯不解,甚至扭头看了眼白衿何,确认他并非逃出来的兽囚,方才再次将视线落回顾州白身上。
顾州白却并未同他多说废话,一剑斩下头颅,哪怕脑袋落在地上,那老翁仍是活着的,但却想感受不到疼痛般,无半句凄叫,只是费力地弯下腰,用那双皮紧包着骨头的手托举起脑袋,稳稳地放在脖子上,说道:“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做到的。”
这一刻,白衿何看清,顾州白剑上无血,老人脖上伤痕整齐,却并未溢血,那剑痕就像是他身上褶皱中较为不同的一道罢了。
而远处那群弟子看着他托举脑袋的动作纷纷后退了步。
蒋承允牙齿发颤,他忙捏了两个符咒砸到自己最面前的老翁身上,老翁胸前瞬间开了个洞,但洞内隐隐看见的是森森白骨、皱缩泛黑的肉、停止跳动的心脏。
老翁的头被灵符余威震得再次掉落到地上,但这次滚得更远,其中一个老翁的头甚至直接滚落到了虱水里。
头颅却并未沉下去,而是在水面安静地飘着,头颅上的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蒋承允看,眨都不眨。
青天白日之下,平白让人抖上一抖。
头颅没被捡回来。
而那双眼睛却在虱水上渐渐阖上了。
老翁变为无头老翁。
蒋承允连忙又掐几记灵符,还未成,便见几个老翁齐齐转身跳到了虱水中去。
连带着遗落在地上的头颅也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拖着地面滚入虱水。
在场唯有顾州白面前的老翁仍站在那儿。
将远处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白衿何又重新打量了下面前的老翁。
顾州白的剑又落到了老翁的脖子上,剑过颈断,头颅摔落。
此次老翁没再捡头颅,而是嗓音干瘪地说道:“你是谁家跑丢的狸奴,丢了几年,主人可否寻你。”
老翁如同公事公办的衙役,字字句句询问着“丢失者”的情况,像是打算寻到人后便给原主人送回去。
这人像是杀不死一般,邪门得很。
看不下去了,白衿何提醒道:“火。”
虽有不甘,但此刻老翁不痛不痒的神情,加之揭伤疤的字句更是让人难捱。顾州白后退两步放了把火。
金火窜起将老翁的身躯和头颅一同掩埋。
待金火褪去后。
原地徒留焦土。
倏地。
一声再次响起。
“主人可否寻你。”
转过身。
白衿何看见。
桌上瓷盘里的果子通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老翁的头颅。
那双眼睛恍若瞎了般无神。
遍布干裂、薄薄一片的嘴唇翕动着,催促道:“回答我,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