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少羽站在后头,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谁人不知顾州白之剑——泠峰,乃剑如其人,冷刃剐雪气清许,霜流剜冰空骨遗,一步胜百人,赤雨未沾身。哪怕是立于败式,也颇为洁癖地固执一剑取命不脏刃,哪次历练之时,顾州白不都是冲在最前方,杀最多的妖兽,收最干净的剑,何时见他主动以血开刃。
更何况方才顾州白那话,何叫“曾囚在狸奴里的人”,原本听着他那一言一句只觉胆颤心惊,叹上一句有违人伦,但如今顾州白那丝毫不做掩饰的杀意,只叫时少羽觉得,这地儿,怕是要血流虱水中,村成百户坟。
顾州白将泠峰插入虱水河中,剑刃彻底插入淤泥,他双手结咒,灵光在胸前结作团雾,待他唤道:“血泠”那刻,泠峰自上而下渐渡上一丝血线,而后剑腾空而起,高悬头顶,血线末端连着剑尖,一滴血落了下来,却未待沾到乌发,便被那团快速闪现而至的灵雾吞没,雾气被血线贪婪地吸收,顾州白阖了阖眼。
双手收式,右掌上捞,剑落掌心。
顾州白说道:“白一,看好他们。”
白衿何看着他直冲村户人家的动作,扭头问时少羽道:“沈从归从哪把他捡回来的?”
时少羽因他直称沈从归之名怔了下,又快速回过神,说道:“我不大清楚,顾师兄不止实力上是鹰岚阁第一人,也是实际意义上的第一人,他是师傅门下第一位弟子,虽说师傅在莱羽殿千年之久,但在顾师兄前,他门下之人无弟子之称,通通都是二长老和三长老门下的,他不过是行使指点之事。”
“传言呢?”白衿何问道。
“什么?”时少羽思酌片刻,道:“他人传言?先前确实有不知死活的说顾师兄是个被师傅捡回来的奴隶,但这实在是太过荒谬,顾师兄那身气度,哪里像是个奴隶,且那胡说八道之人也已被师傅逐出师门,自此销声匿迹。”
“原来如此。”白衿何好整以暇地等着看顾州白要做出何等寻仇之事,丝毫没有所谓“看好他们”的自觉,还顺手放了只蛊,准备瞧瞧这虱水能不能把他的蛊也给练成所谓囚魂之躯,蛊刚离手,便听时少羽低声询问道:“白一,你不结咒?顾师兄说……”
白衿何打断他道:“他不知晓哪来的信心就敢让我一个小师弟看着这一众师兄师姐,你也敢信我?”
时少羽斟酌了下,说道:“顾师兄所作决策从未出错,皆事出有因,他敢信你,必定是师傅说了些什么。”
沈从归?
沈从归同顾州白说他符咒掐得极好?
从哪看出来的?
白衿何自认从未在沈从归面前掐符捏咒来搞事,毕竟沈从归向来都是淡如薄水的模样,他也没什么缘由能看着那张脸起了心思。
白衿何说道:“那这次便当他第一次出错便好了。”
他毫不犹豫地当了甩手掌柜。
没理会时少羽瞪大的眼,走到虱水旁,白衿何蹲下,视线在平静无波的水面转悠一圈,感应了下方才放出去的那只蛊虫,感应正在层层削弱,就像是无名的怪物正在一点点缓慢地蚕食蛊虫,吞掉它的生命。
待感应薄弱到仿佛下一秒便要就此断开时,白衿何方才不慌不忙地把蛊虫唤上来。
一只微不可见、仅有米粒大小的蛊虫顺着淤泥爬到地面,与先前相比,它的动作明显缓慢不少,甚至爬行时爪子都不大会用,走一步跌一下,才到了白衿何靴前。
白衿何划破指尖,挤了滴血出去。
血落在面前,那蛊虫却似失去了对蛊主血液的兴趣般,只爬在原地,并未朝血液移动。没辙,白衿何给它下了道强制吃血的命令,它方才爬过去,一点点地吞食起来。
这时,白衿何感应了下。
那脑海里的感应才渐强了起来,但也没强几分,就像是蛊吞一滴血,但血液中的能量仅有万分之一能被他吸收。
待灵魂被虱水吞噬干净,真成了个空壳后,说不准连那万分之一都吸收不得。
倘若真有人被生囚在里面,也就是说,躯壳进食,魂魄无法吸收,那躯壳里的人只能在饥饿恐慌绝望中日日萎靡,直至彻底凋零。
那那些入了妖躯的人——
真的活下去了吗。
白衿何弯着眉眼,呵笑一声。
看来,顾州白当狸奴的那几日,被折磨得相当狼狈啊。
怪不得恨到如此地步。
以血开刃,以咒封灵。
血咒加身之剑,人受之如绞魂,无论剑落何处,皆不致死,而是生生被血咒赐予的疼痛折磨三天三夜后,方才得以解脱。
如此狠戾,顾州白道心不稳啊。
“干什么呢?”身后骤然被人拍了下,白衿何扭头看过去,就发现原本规矩等着的各弟子此刻都到了顾州白面前去,而顾州白手上剑上杀意未消——未见血,他提着剑冷沉着脸对各弟子说着什么,每一字吐出,他面上寒意更盛几分,至于自己面前,正是纪鹤云。
纪鹤云偷溜过来的,他算是没想到白衿何胆子大到在顾州白眼皮子底下还敢浑水摸鱼,甚至到河边玩儿起水来了,他生怕白衿何把自己又作到刑思阁去,连忙让林清蘅帮忙看着顾州白,自己则跑过来揪白衿何。
纪鹤云催促道:“白眉悠,快走快走,别在这儿卖闲了,而且此处看着闲适安逸,但乱火分明提醒我此处戾气极重,乃是凶险之境,你别离队落了单。”
白衿何施施然站起,重新回了队伍里去,却并未到队首去,而是到队尾去寻良逐鹘。
他摊开手让良逐鹘看那只蛊,问道:“良逐鹘,此处死魂中,你可看见这只蛊的。”
良逐鹘的视线在上空兜了一圈,说道:“此处是死村,无魂无魄无生气,至于这只蛊的,更是没看见,它没了的那二魂去哪了?在此处?”
白衿何将蛊收回袖中,未回他这句,而是说道:“你可听见顾州白说的。”
良逐鹘回道:“虱水?”
白衿何旋即说道:“你果真又在我身上放追鬼了是罢,偷听有了,偷看可有?”
良逐鹘脸色如常道:“小蛊主不也在我身上放了蛊。”
白衿何说道:“谁在你身上放?!”
良逐鹘淡淡回道:“小蛊主可以现在放蛊。”
白衿何给了他一记冷笑,说道:“我才不给你放……你那鬼放不得宁悠归身上,便全交代在我身上了是罢。”
白衿何放了只噬魂蛊游走全身,却发现未寻到半只鬼魂,便了悟良逐鹘这是骗他。
当年在破缠观时,良逐鹘犹爱用追鬼来窥探他的秘密,原本是为了听些毒蛊堂之事,却意外窥见了白衿何沐浴,白衿何本未察觉,却在当晚驭噬魂蛊时,还未放劣等蛊魂,那噬魂蛊便趴在他身上撑饱了肚子,当夜白衿何跑到良逐鹘屋内同他斗了个翻天覆地。
白衿何的蛊亡了半数,良逐鹘的鬼灭了半数,脸上还多了个红得显眼的巴掌印。这事儿不少被宁悠归反复念叨着,以感慨“小蛊主与小鬼主感情颇深”之名,嘲笑二人两败俱伤。
后来每次沐浴脱衣前,白衿何都要先放噬魂蛊在自己身上嗅一遭。当然,白衿何也不是个吃素的,后来驭了只同追鬼作用差不多的蛊来,放到良逐鹘身上,却只瞧见了良逐鹘日日夜半训鬼,把小鬼们欺负的欲哭无泪,而这人在怨泉中沐浴,常人沐浴都是洗尽尘浊污秽,他沐浴偏生是洗出满身的血来,加之冤泉中鬼魂飘绕,那只蛊也就在此时被只饿惨了的厉鬼捉了去,这事儿也被良逐鹘发现。
良逐鹘到了白衿何房中讨要说法,两人又是打了一夜。
最后,两人各自房内都碎了一遭,被宁悠归拎出来嘲讽的事儿又多了一个。
白衿何忍着想掏良逐鹘胸膛的心思,劝这人一同去给宁悠归下套,良逐鹘下追鬼,他下蛊。
偏生宁悠归这人身上带着神魂,对追鬼这类无脑弱鬼直接净化泯灭了去,白衿何那只蛊倒是有些作用,但偏生宁悠归这人花花肠子比谁都要多,早就猜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每日除了念神咒,便是抄经书,听得、看得白衿何头都大了,果断把蛊给撤了。
白衿何问道:“你见过虱水?”
良逐鹘瞥他,说道:“未曾。”
白衿何说道:“我怎得不信你耳力超凡,在队伍尾部能听见最前头的交谈声?不是追鬼,那是咒?”
良逐鹘温吞说道:“白衿何,你蹲在河边儿的时候,顾州白说的。”他抬手指了下顾州白,又扭头看白衿何,说道:“当年见小蛊主沐浴,连做几日噩梦,怎还敢用追鬼。”
他的手指刚要在白衿何肩膀上,就被白衿何一偏身躲了过去,他干脆在虚空上点了下,道:“小蛊主肩膀那颗痣我现在都记得。”
他向来晓得如何激怒白衿何。
白衿何盯他半晌,才戏谑地说道:“小鬼主连胸膛里都冷冰冰的滋味,我也忘不了。”
“白一。”顾州白走过来,打断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说道:“里面无人,应当是出去寻妖兽尸体了,我们且在此处等着,若天黑还无人归来——”
“便走了?”白衿何顺着他的话道,却觉得顾州白哪怕记挂着赶路,也不应如此简单就此放过,若是有人将他生囚在躯壳之中,受尽折磨,他怕是逃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宰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