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现在,海寇的事,谢宜瑶很是忧心。
这批匪寇的主要组成虽是吴地的流民和贫民,领头的却不是等闲之辈。
先前裴贺跟随公主府官吏一同前往吴郡时,就曾打听到有杨氏子孙在坊间笼络民心。这支杨氏的先祖本是北方的士族,可惜南渡的时候慢了几步,等杨家过了长江,江东都被先头部队瓜分完了。
虽为士族,杨氏在南国仕宦不显,更雪上加霜的是,多次土断使得他们愈发衰败。除了空有个士族的名号,生活与寒庶无异,甚至比不上许多商贾或财主。
谢况称帝后又一次施行土断,并让地方官员重新厘清门第,杨氏就这样沦落成最低一级的士族了。
但他们一直以来都没有忽视家学传承,新一代的子弟仍然学习书史。而凭借长期以来在吴地的经营,杨家也在百姓间有着不错的风评。
如今哪怕沦为海寇,却仍能抓住时机游说百姓,顺势召集起一大批人。这对这些杨家的年轻一辈来说,并非难事。
这群匪寇先前一直在吴地隐秘地活动,海上诸岛和沿岸的海村是他们的常驻地。便利的地理位置使得他们可以时不时就到吴地劫掠一番,往往官兵还没赶到,匪徒就已经顺着水路溜之大吉了。
谢况起初并不把这件事太当一回事,地方的匪乱本就是除不尽的,只要威胁不到他的统治,就可以装看不见,全交给地方的官员去处理。
毕竟京畿的水军都是预备着对抗北人、保卫都城的,没有特殊情况不好随意调动,以备燕军突袭。
这么多年来也就在谢冲去世后,曾对江州有过一次象征性的整顿,但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打击江州的地方势力。
但随着这批匪徒的规模越来越大,在吴地煽风点火弄出的乱子越来越多,谢况终于忍不了了。
杀鸡焉用牛刀,对付这些不成器的匪徒,用不着把周禄、陆渊调回来。谢况这次选择了资历尚浅的心腹孙白霓,让他领军剿匪。
在旁人眼里,虽然只是剿匪,但孙白霓仍有些不够格。但谢宜瑶有前世的记忆,知晓等周禄陆渊等名将去世后,楚国的将领储备陷入青黄不接的境地时,孙白霓是新一代人最拔尖的一个。
谢宜瑶平日对孙家姊弟多有照拂,因而到孙青云那里打探消息也是顺理成章。
孙青云防心不重,且她知道的事本就不是什么军事机密,告诉谢宜瑶也无妨。
“阿弟他大概带了五千多人吧,其中水兵有两千呢。天子潜龙在渊之时,他也参与过水战,不算全无经验。”
“五千人是不是少了些?”谢宜瑶问道,“我听闻海匪有数万人。”
孙青云挠挠脑袋:“我不太懂,但阿弟说这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五千人足矣。有危急情况,京城随时能支援。”
这样一聊,谢宜瑶对海匪的情况就有了些把握。
沈蕴芳也为她分析:此次行军路途不远,且地方也有储粮,因此民夫的占比不会太大。而海匪虽然士气相比之下更为旺盛,但战斗力远低于官兵。谢况派出五千人应对,则海寇满打满算也就两三万人左右。
这个数目的人管理起来,对于杨家子弟来说已经足够麻烦,因此孙白霓说的“不足为惧”并不是大话,果不其然,不出一个月,这群作乱的海匪就被孙白霓打得节节败退,剿灭和俘虏的匪徒无数。
这样一打,那些刚刚入伙的百姓就开始怕了,逃逸的、投降的都很多。
但他们手上已经沾染了父老乡亲的血,就不可能从轻处理。级别高、“军功”多的,处死。中等的,发配为奴。次一点的,收编为民夫、役夫。
虽然杨家子弟就算逃到岛上也能随时卷土重来,但他们手下没人的话,也成不了气候。所以这之后没多久,谢况就立刻开始安抚吴地的百姓,更表扬了那些不曾与匪徒“同流合污”的良民,甚至再度减免他们的赋税。
反正国库里的钱粮还是够的,他现在最缺的是人力,他的佛寺、他的宫殿呀!
让谢况感到幸运的是,这次俘虏的暴民刚好能补充上民夫的缺口,而他所信任的孙白霓又立了军功,打了看不起寒门武将的士族们的脸,真是皆大欢喜。
于是皇帝下了个罪己诏后,几个月的匪乱就这样翻篇了,只需等孙白霓班师回朝。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然而谢宜瑶并不安心,杨家家境并不富裕,因着善于煽动人心,就能集结一大批人,可见吴地百姓的民心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甚至可能不止吴地。
他们为何能在这么快就收拢这么多人?如今吴地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之前只是如同冰面下的暗流,不曾被人注意到。如今也只是解决了表面的问题,还想再掩耳盗铃,就是自欺欺人了。
她知道谢况不是什么昏君,他不会没有意识到问题,但他要么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遂选择放弃,要么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么迫在眉睫,因此就只试图安抚好百姓暴躁的情绪,并不打算从根本上解决。
只是谢况自己都忘了,就算他是久经沙场的战事,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他的心也是肉做的。
它会被触动,也会感到恐惧。
谢况这日阅过地方官吏上表的有关匪患的文书,其中有许多被描绘得栩栩如生的惨状,令人不忍卒读,饶是皇帝的心再冰冷,也抽痛了几下。
这是他的百姓呀!
当天晚上,谢况做了个梦。
梦里起初是一片漆黑,耳边穿来不间断的水流声。谢况觉得心里有些发毛,怀着警惕的心,朝着某个方向径直走着。
走了许久,四周渐渐明亮起来,叫他看见了怖人的景色:从土堆中冒出的毛发,啃噬着骨肉的野兽,流淌着血色的河流。
好在前方远处有一道白光,谢况坚信这就是逃离此处的出口,闭上双眼,朝着光的方向狂奔。
然而他中途却突然被一只细嫩的手抓住了脚踝,谢况转过身去,却看见那人长着一张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脸。
是当年他以“清君侧”的名义,在灭掉昏君后,亲手扶植的傀儡皇帝。禅让后,未及弱冠的小皇帝随即命丧黄泉。
“楚王……你为什么要……丢下朕……”
稚嫩又沙哑的声音让谢况的心底浮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下意识想挣脱,可这手无缚鸡的小皇帝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死死地抓住谢况不放。
使用蛮力行不通,谢况就开始狡辩起来:“陛下,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当年祸事,乃是为崔景灿所蛊惑,才——”
话未说完,一只又一只手地攀上谢况,有的扯住他的衣角,有人拉住他的手,还有人试图攀上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