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冉进村之前,特意吩咐手下人将口鼻蒙上,他将幼犬塞进了自己的衣领里,将领口捂得只留下一道缝,嘱咐到:“你要是不想染病,就好好待着不要乱动。”
他让手下人将带来的粮食放到地上,对村民说:“对不住大家,这几日兄弟们节衣缩食,只弄到了这些,大家再撑一会,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
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儿的是里正娘子,她蓬头垢面、脸色枯黄,轻轻拍打安抚着怀中的哭叫的婴儿,艰难地对着邓冉行了一礼,说到:“邓大哥,你本就不是这里的人,你为了我们不仅耗费了全副身家,甚至连随身的剑都当了,只能捡别人不要的刀用,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里正娘子紧紧抱着怀中的幼儿,向邓冉深深鞠了一躬:“我家夫君死后,整个村子的重担都落到了我头上,我们孤儿寡母身单力薄,满村的人病的病、死的死,当官的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你能帮我们把村里的青壮带走,给村里留个后,还时不时送一些补给回来,对我们来说...”
“已经够了...”她泣不成声,“真的够了,不用再为我们冒险了。”
悲切至极,竟直接跪了下来,“我们贱命一条,活了死了都无人在意,只是可怜了我怀中的孩子,她才刚出世不满一岁,就要跟着我忍饥受饿...”
邓冉一个威武的壮汉,此时也动容得流下泪来:“里正娘子这是哪里的话,济人之危困本就是我该做的,我行走江湖数载,所见之人无数,以前只会拔剑打打杀杀,血雨腥风之间,剑上的杀气太重,当了不足惜,娘子不必介怀。”
他哽咽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丝感伤,但很快隐藏了起来,说到:“袋子里有一些新鲜的大米,请振作起来,为村民们熬些粥吃,孩子都哭了。”
里正娘子伏地不起,邓冉只好亲自上手去扶。里正娘子看到邓冉靠近过来,又着急躲避,猛地站起身来,险些摔倒在了地上。
“你不要多心,我刚去求了观音娘娘,娘娘显灵,说三日后会有人来救我们于苦海。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邓冉指了指跟他一起来的壮汉,他们原本都是村里的人,起初都病得要死,被邓冉瞒着乡兵悄悄带了出去,在村外起了个寨子,又请了大夫把他们一一治好。
这会,他们正在找家里人说话。
里正娘子的泪眼中终于闪出了一道光来,颤抖着说到:“真的?”
“真的。”
“是真的!”一起回来的几个大汉附声说道,“我们亲耳听见的!”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太好了....”
里正娘子这才高兴得擦干眼泪,指挥还能活动的村民一起架锅烧灶。
邓冉见不得这种场景,一个八尺的壮汉此时只能背过身去,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他躲在阴暗的草丛里,不敢被村民看见。
幼犬探出头来,“嘤嘤”叫了两声,似乎是在安慰。
裴竹月捏紧了拳头,他林文璞,胆子当真大得很!
从水患至今这几个月来,朝廷上上下下无一人上报此事,风一点都漏不到盛帝那里。要不是他借着巫蛊之祸的名头来了这一趟,还从来不知金陵富庶祥和的外皮下竟然包裹着这等惨事。
他林文璞还好意思在例行的奏章里腆着脸夸赞自己治下政清人和,想要加官进爵,他也配?
裴竹月狠狠地锤向身旁的木柱,柱子上留下一个拳头大的凹槽,将侍立在旁边的黑衣护卫吓得浑身一震。
“世子,可有什么吩咐?”黑衣侍卫小心翼翼地问道。
裴竹月气急攻心,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半晌,才道:“去寻一下金陵城的当铺,看看是否有人在近期当了一把剑,无论多少钱,赎回来。现在就去办!”
“是。”黑衣侍卫当即一抱拳,嗖得一下转身离开。
“其余的人,”他的气息有些虚弱,强撑着病体,对着虚空说到,“等会月林小筑会有两位重要的客人,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很多人,大家要打气精神来,随我迎敌。今日月林小筑的生死存亡,就看各位了。”
“是!”暗中,埋伏在月林小筑各处的兵甲和暗哨齐刷刷地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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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萧同裳,躺在山寨里一位女子干净的闺房内,满头大汗地做着一场噩梦。
梦里的人脸她看不清白,只依稀记得,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死了。
此人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与她是什么关系,兴许她们从未见过也说不定。但那股悲伤却如此真切,仿佛硬生生从心里剜去了一块肉。
梦里的第一天,非常平静自然,她不仅在外面晃悠,甚至从路边捡回了一条流浪狗。
梦里的第二天,萧同裳去清潭钓了一天的鱼,钓上来三条,又放了。
梦里的第三天,萧同裳照常去商行与众位掌柜的开了例会,在众人关心的目光中摆了摆手,照常回到自己的寨子。
梦里的第四天,万嫣灵特地带着新想的菜式到萧同裳面前现了眼,萧同裳悄悄给人传了讯,吓得万嫣灵拔腿就跑。
梦里的第五天,万嫣灵邀请萧同裳一同出门采蘑菇,被萧同裳关在了门外,气得她破口大骂。
......
一直到了第九天,她照例起床梳洗,习惯性对着身边问到哪一个款式的耳环更好看,无人应答。奔涌的泪水夺眶而出,萧同裳看着镜子里面色苍白、双眼通红的自己不知所措。半晌,霓裳院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痛嚎,林中鸟兽随之哀鸣。
悲伤在冻结了九日之后,终于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笼罩了这片土地,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她想,兴许她哭的,是她的爱人。
与爱人离别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当你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刚松一口气时,它就像一堆针刺绵密地扎入心里。山上吹来一阵风,风里是他的味道,头顶悬挂一轮月,月光散落下来,仿佛依然停留在那人的肩头,回头却发现,他早已无迹可寻,一堆灰都不剩下。山上山川河流、风霜雨雪,无一处是他,无一处不是他。
哪怕是做梦,萧同裳都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
她在梦里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