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默默地点头,“我明白。”
“前段时间,恩乐,也就是你母亲,突然说想见见你,我们也是犹豫再三,才给你打得电话,孩子,你怎么怪我们,我们都可以理解,只希望你去见见她,她很不容易。”
***
长老会疗养院。
程昱手捧白色玫瑰花束,据说这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花。
私人疗养院环境甚好,汽车沿着主干道往地下停车场驶入,透过窗户一眼望去,绿葱葱的草坪被沥青铺设的小路分割为两大块,许多人在阴凉处晒太阳闲聊,亦有推轮椅或散步的人。
钟恩乐是单独的大套房,屋内设施齐全,有专属的护士跟医生,对她的状况实时监测把控。
程昱进门时,她正匍匐在书桌前,写文章。
只看背影,极为纤细的薄薄一片,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病服,仿佛风一吹,就能飘向远方。
钟家生道:“恩乐,爸爸来看你了。”
听见动静,钟恩乐笔尖一顿,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露出点点笑颜,她似乎还像二十出头的年纪,眼尾的皱纹掩不住她眼里的一派天真。
“爸爸,正好,来看看我的论文写得怎么样?”她说着,又很好奇地看一眼程昱,“这是谁?是爸爸的朋友吗?”
钟家生拎着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恩乐,他是小昱。”
“小昱?”
“是啊,小昱,你还记得吗?”
钟恩乐笑,“我怎么会记得呢?我不认识他。”
出了钟恩乐的房间,下电梯,钟家生站在面无表情的程昱身旁,重重叹了口气,“你妈她就是这样的,有时清醒,就记得所有的事情,有时不清醒,还以为自己是大学生,要上课,要写论文。”
“清醒的时间多吗?”
“不多,我真怕,哪天自己去了,她该谁来照顾?”
程昱低着头,没有说话。
钟家生又长叹,拍了拍他的肩膀:“哎——”
那段时间,程昱经常往疗养院跑,正如钟家生所说,钟恩乐清醒的时间并不很多,但每次去每次去,久了便熟了,钟恩乐将他当成新认识的朋友,时常跟他分享大学里发生的趣事,并叮嘱他要好好学习,初中尤为关键。
有一次,接近傍晚时分,钟恩乐看书看乏了,趴在桌上睡着。程昱小心翼翼将她抱回病床,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掖好被角,搬来椅子坐在一旁,静静发着呆。
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透窗的夕阳,飞扬的白纱,沾着水珠的白玫瑰……
再过一周时间,他就要回江城了,虽然母亲从未忆起他,但不知为何,身处她的身旁,他却有从未有过的平静,觉得一辈子这样下去,也很好。
想着想着,程昱靠着椅背,陷入了沉睡,鸦睫覆盖下,眼底泛着淡淡的青。
等他清醒时,钟恩乐靠着床头,昏暗中笔直坐着,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不发一语。
“你醒了?”程昱嗓音沙哑,“要开灯吗?”
“你是谁?”
程昱起身,开了一个床头灯,暖黄色,光晕洒在钟恩乐的身上,她的眼神变了,沧桑又清明。
程昱重新坐下,回答她,“程昱。”
“程昱?”
“嗯。”
钟恩乐笑了,“你是我儿子?”
“嗯。”
她道:“长这么大了,过来,我仔细看看你。”
程昱便坐到了床边,离她更近了一些。
钟恩乐伸手,覆上他的脸,指尖微凉,停在了他的眼角,她淡淡道:“你这双眼睛,长得真像你爸爸。“
说着,她指尖发力,死死掐着,直至掐出血来,唾弃,“真是难看。”
程昱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
略有空旷的房间里,钟恩乐开始她的侈侈不休,老调重弹,这些话她翻来覆去说过很多遍了,但今次有了格外的听众。
她像老旧的手机只剩红得刺眼的余微电量,哪怕只有百分之一,也要在关机前发出“嘀“一声的鸣响,就是那一声鸣响,叫人绝望。
从房间出来,无主游魂撞上赶着送餐的少女,她耳朵夹着电话,拎着饭盒,埋怨道:“妈咪啊,我都搞不明白,既然这里的吃食不合奶奶口味,为什么还要继续住在这里呢?”
“什么?她喜欢这里的男看护?come on,太好笑了吧,我要看看有多帅。”
“妈咪啊,别忘了我喜欢的那个包包,你说要买给我,不管啦,又不贵,对你洒洒水咯,爱你爱你。”
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亲子关系,无关形式如何,总是爱的,只有他不一样。
走得远了,那长卷发,小麦色肌肤的少女回头,嘻嘻一笑,“妈咪,不过我刚看到一个很帅的帅哥,好帅的哦——比爹地当然帅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