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想要复生已死之人,他就很难不把主意打到自己或者其他人的身上。比起在山川河流间永无止境地追寻,直接掠夺要快上不知多少。”白埜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都敲在卞荆的心头。
他随手取过一块墨锭,在绿石砚内碾了两圈,丝丝缕缕的墨色如烟雾般弥漫,很快将清水染成一片浑浊。
“退一步说,假使有人能重聚‘灵’,他也无法度量这具躯体所需的‘灵’究竟是多少。少了,灵智不会复苏,躯壳只能像草木一般呼吸和生长。如果多了——”
说着,白埜苍白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轻一敲,绿石砚应声裂成两半,浑浊的墨水沿着裂缝迅速渗漏,淌成一片。
结果不言而喻。
“所以我说,扰乱‘灵’,会模糊生与死的界限。如果‘复生’的人会呼吸、眨眼,甚至行走、呓语,唯独对外界的一切没有反应。你说,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白埜看着卞荆略显凝重的神情,放缓了声音,继续道:“掠夺而来的‘灵’更会产生无法预料的后果。有的身躯会缓慢地长出多余的肢体,比如更多的眼睛、手指,有的则会发生扭曲……跨越生死的同时,说不准也会迈过作为‘人’的界限。”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卞荆心里已经明悟。
使人复生,这件事犹如一口深井,水面倒映着晴朗的天穹,实则是一片不可探寻的深渊。一步跃入,就无法挽回了。
卞荆思索片刻,突然问了另一件事:“叶先生,那修士与灵种又是怎么回事?既然‘灵’的消散不可阻挡,同为人的修士为什么能够拥有更长久的寿命?而天生灵种,又凭什么能够几近不灭?”
“修士与人的区别在于,他们能够不断沟通天地灵气。你方才也看见了,‘灵’蕴藏于天地万物之间,循着灵气一同游走,修士在吸纳天地灵气的同时,也会积聚其中的‘灵’,这就能够延缓身躯中原本的‘灵’的消散,即使他们自己根本察觉不到。”
“我明白了,所以修士的境界越高,吐纳的天地灵气越多,积聚的‘灵’也就更多,寿命也就越长。这才是修士能活千百年的真正原因!”卞荆豁然开朗,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窥探这世间根本的规则之一。
可奇怪的是,这与他以往的认知完全不同。整个渡落山,不,整个灵居界,恐怕都认为是境界在决定修士的寿命长短。难道从来没人探寻过其中的根本吗?
仿佛知道卞荆心中的疑惑,白埜轻声道:“你在尘世的时候,有细想过,人为什么只能活几十年吗?”
人为什么只能活几十年?
自古以来便是这样,谁会去细想?
对,那修士也一样,他们同样不会无缘无故去琢磨这种事。何况,没人能感知到‘灵’,更无从探寻。
卞荆顺着思路往下想,突然浑身一激灵。
等等,他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为什么叶先生能知道这些?
‘灵’无法追寻,叶先生却能让自己亲眼看见。赵瀞辞找了数年都毫无线索的复生之法,他却像是生来就知道这个谜题的答案。
他到底是谁?他真的是普通的修士吗?
过往种种在卞荆的脑海中掠过,那些看似寻常的相处突然变得迷幻且难以捉摸。他忍不住看向白埜,恍惚中觉得二人之间似乎隔了千万层的迷雾。
“叶先生。”卞荆开口,声音有点飘。
“嗯?”
“那天生灵种呢?灵种为什么能一直活着?难道是因为他们生下来,境界就很高,吸纳积聚的‘灵’超过了消散的部分,所以能够千万年不灭?”卞荆说着,心中隐隐有种感觉一闪而过,很模糊但他不愿去抓,反而将眼睛看向了窗外。
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在衡灵镇之外的群山中,有一座渡落峰,那是整条渡落山脉的顶点,伫立着世间至高的仙树,也是天地之间仅存的灵种之一。
听说渡落山弟子被接引时,由木铃铛长出来的形似梨花的树,就是渡落仙树的分枝。分枝已经遮天蔽日了,渡落仙树的本体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象?那些细碎的花朵簇拥在一起,会不会与叶先生的头发一样雪白而透亮?
卞荆觉得自己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疯狂地思索,将过往的一切联系起来,无数猜测一同涌现,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另一半则沉寂无比,不愿多想,甚至在努力忽略已经摆在面前的事实,强迫自己只专注于眼下讨论的‘灵’。
白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知道许多事一旦细说,自己这个“叶先生”的身份立即就会站不住脚,可是一直掩藏也没什么意思,加上卞荆身上的玉燳术正在加速消散,原先的许多安排再也用不上了。
起初,白埜以为卞荆会直接问。可没想到对方在猜到了真相之后,又缩了回去,不知在顾忌什么,居然神色如常,当做无事发生。
既然不想说破,那就先这样吧。
“不。”白埜缓缓摇头,“灵种不是被‘生’下来的,他们和人是不同的两种生灵。我曾告诉过你,人和花不同,是因为人生而有‘灵’。至于灵种,他们是‘灵’本身。”
灵种就是‘灵’本身?这是什么意思?
卞荆怔住了。
他一直以为灵种的‘灵’,指的是灵气,毕竟所有人都说灵种是天地灵气积聚孕育而生的,可按叶先生眼下的说法,似乎不是这样?
可‘灵’本身,又是指什么?
片刻间,屋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乌云积聚,天光骤然一暗。
白埜神情凝重,皱着眉望了一眼窗外,轻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