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叶先生身为修士,不至于从木梯上摔下来,即便摔下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卞荆依旧本能地伸手扶住了木梯,仰起头看对方修剪花枝。
白埜的动作轻柔而缓慢,一点点理顺相互交缠的枝条,即便白木香细小的尖刺反复勾住衣袖,他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急躁,反倒更多了几分耐心。苍白纤长的的手指在绿叶与繁花中穿行,如同在抚摸心爱之人的发丝。
若是单看他这整理花枝的模样,恐怕会以为他对这株花喜爱到了极点。
可是,白埜对于冗余枝条的修剪,又没有半分的停顿与犹豫。
细碎的风刃一刻不停地在他的指尖绕行,瞬间将枝叶分离,丝毫不理会枝头正在盛放的花朵。那些精致的、散发着淡雅香气的白色小花,似乎一旦生错了位置,就不会再得到任何怜惜,哪怕它与主枝上的花朵毫无分别。很快,被剪除的枝条成片成片地从屋檐上坠下,在廊道边摞成了一堆。
脑袋一歪,卞荆躲过一丛向自己“袭来”的枝叶,看着它们落在脚边,愈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叶先生一定养过很多年的花草,他似乎本能地知晓哪些主枝值得保留,哪些分枝必须被剪除,动作流畅得仿佛是在胡乱修剪。叶宅中各种花木的繁茂,足以佐证叶先生在种植一道上难以匹敌的本领,不管是被掐了花苞的梅花,还是那棵嫁接过的橘子树,都在一年比一年生得更好。
“叶先生,如果不剪会怎么样?它枝条长得太多,难道就会死吗?”卞荆看着地上的小白狗兴奋地在枝条间转来转去,蹦跳踩踏,漫不经心地问道。
木梯上的白埜一声不吭,似乎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嗯?”卞荆疑惑地抬头,却看到叶先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那翠绿的眼眸正盯着自己,在日光下通透如玉,又似盛着万顷碧波。
“不修剪的话,书斋里太暗了。”
白埜扔下一句话,转头继续整理檐上的枝叶。即便迟钝如卞荆,也能品出这句话里的一言难尽,仿佛自己问的是一句废话。
对哦,廊道后面就是书斋,白木香层层叠叠的枝叶从屋檐垂落,会遮盖掉书斋大半的窗棂,届时屋内一片阴暗,恐怕白日里读书都要点灯。
看来是自己想得太多。
“叶先生。”
“嗯。”
“我这次下山,去了一个叫云岩镇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青山坳的村落……”
卞荆扶着木梯,仰头跟白埜絮絮叨叨地说起前几天经历的事情。
他从幻境中遇见的人讲起,说村里的猎户王斯年,也提到教书先生乔安,最后将祁相之的所作所为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没带太多的情绪,却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祁相之掠夺青山坳的婴孩生魂以供养白石,又设计制造了一场令千万人丧生的水灾,只为了在灵居界揭示祁家在背后所做的一切。”卞荆烦恼地揪了揪自己的后脑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言语间抑制不住开始反复,“我起初觉得他泯灭人性,才不把人命当做一回事。可他在失去至亲后,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只为了报复家族,似乎又不是书中说的,以无情为道的人。”
“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在他的心里,尘世的普通人与灵居界的修士是完全不同的。可是……修士与人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修士虽然有天生适合修行的灵脉与神魂,可这东西不该作为区别……尘世能诞生有修行资质的人,修士也会生下毫无禀赋的后代,就像飞鸟不会生出游鱼……”
卞荆越说越快,语句也越来越破碎,几乎没有完整连贯的语意,可白埜却能完全听懂他的意思。
“灵脉与神魂并不能决定性命的贵贱。修士与普通人是一样的。”雪发青衫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总结了少年想要说的话,手里动作不停。
“嗯!”卞荆重重点头,表示认同。
“你觉得祁相之的做法罪大恶极。”
“嗯!”
“你想要知道整个灵居界,与祁相之一样想法的人,究竟有多少。如果大部分的修士都认为凡人的性命如同草芥,可以随意毁杀,那么又该做什么来改变这一切。”白埜语气很淡,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最后一丛枝条修建完毕,一步步从木梯上走了下来。
卞荆闻言,不由得一愣。
他还没有想那么远,可叶先生所说的,确实是他想要做的,于是顿了顿,依旧肯定地点头:“……嗯!”
“你在想,为什么我会说得这么准。”白埜瞥了少年一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伸手将他头上的花叶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