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比起脑子里各种猜测,我更关心什么时候能见到张衾音。
“快了。”他淡淡地开口,微微往边上让开半个身位,示意我往前看。
只见不远处高耸幽深的松林中央,有一片巨大的犹如镜面的水潭,潭面宁静无波,静静地映照着晴空之上的流云,显得无比静谧。
水潭边盘腿坐着一个人,正是之前见过的薛牧山。他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上身微微前屈,头发潦草地扎在脑后,样子十分专注。
似乎是听见了我们的脚步,他转头向我们看过来,先是看了一眼元钺,眼神又在我的身上停留片刻,一句话没说,又转回了头。
这是什么意思?
我完全读不懂他们师兄弟之间的眼神交流,只好跟着元钺走到了薛牧山的跟前,探头一看,才发现他的身前放着一堆圆溜溜的小石子,石子很光滑,却被他七八个垒成一摞,足足放了一排。
我们靠近薛牧山,他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仍旧盘腿坐着,继续垒面前的小石子,他的手很稳当,几乎是瞬间,几摞石子又高了一层。
这让我的呼吸都放轻了,总觉得一口气就能让这排石子全部倒塌。
“怎么?他还没醒?”元钺望了一会儿水潭,问薛牧山。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懵了。
什么醒没醒,难道这就已经到地方了?那我师父呢?这里除了我们三人就只剩一潭水,难道他人在水下吗?
“醒倒是醒了,就是可能忘了点东西。”
薛牧山从身边挑了块石头,一挥手远远地丢进水潭,只见石头在水面连续跳动了几下,层层的涟漪荡漾开来,顿时打破了水面的宁静。
元钺闻言,挑了挑眉,也不管满地的湿滑的青苔,学着薛牧山的样子盘腿坐了下来,看向水潭。
“什么叫忘了点东西?”我真的受不了他们这种不紧不慢的态度,说点事情简直能把人憋死。薛牧山好歹还能看得出有些忧心,元钺居然已经开始拿出了他的钓竿开始抖线。
“你们说的是我师父吗?”我也坐了下来,直接去抓薛牧山的袖子。我是不敢这样追问元钺的,但是薛牧山看着脾气好,我也就逮着他问。
薛牧山瞥了我一眼,又转头去看元钺,跟他对视了片刻,这才回头对我说:“对,说的就是你师父。他如今在这潭中养伤,算算时日也该出来了。至于我刚刚说的——你之前见他的时候,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吧……”我被他问住了。张衾音从古门手中救下我之后,就一路带着我四处逃窜,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机都少得可怜,更别说与我交谈了。加上我那时身体虚弱,神志不清,就更顾不上其他。
“嗯——”薛牧山沉吟一会,说道,“你师父有两年多的记忆消失了。从两年多前直到遇见你,这中间发生的事他全部忘记了。但我总觉得不止,却又瞧不出来。”
薛牧山五官纠结在一起,伸出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比划一下,可惜没形容出来,烦躁地搓了搓下巴。
“那他还忘了什么?他忘了自己是谁?还是忘了修行的术法,”我脑子里闪过无数荒谬的猜想,指着自己问他,“难道是忘了我的事?”
“噗。”薛牧山似乎被我的样子逗笑了,摆手道,“你是话本看多了吧,忘记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唉,说不清楚,反正等会让你元师伯看看吧,他脑子比我好使。”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还想开口问,就听远处的潭水“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破水而出。
被着动静吸引,我立即转头,只见一个全身赤.裸的人突然从水下钻了出来,扬起大片的水花,白皙健硕的肩背之上是一头漆黑如瀑的长发,水流顺着发丝往下流淌,滑过腰际,顺着大腿没入潭中。
被这一幕惊得愣在了当场,还没等我看清楚,元钺就用钓竿勾起自己那件牙白色外袍,一下子甩到了潭中,喝了一声:“衣服穿上!”
衣袍远远地越过湖面,不偏不倚,正好将湖中那人罩住,我也瞬时回过神来。
“是——师兄——”那人在牙白色外袍底下懒懒地应了一声,开始慢吞吞地套衣服,他的动作很慢,草草系好衣带之后,整个人就“啪”一声倒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地像一根浮木般从远处漂了过来。
看那样子,似乎连划水都嫌费劲。
“师父!”我听出张衾音的声音,开心地冲他大喊了一声。
他没有出声回应,只是从水里举起一只满是水渍的手随意挥了挥,算是听见了。
岸边,薛牧山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笑了一声:“看样子,好得差不多了。师尊还是罚轻了。”
“罚不罚的,总归改不了性子。”元钺无所谓道。
“他这性子还不是你们给惯的。”薛牧山低声抱怨一句。
元钺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推了一把薛牧山身前的石子堆,好不容易垒好的石子顿时哗啦啦散落一地,气得他劈手去夺元钺手里的钓竿。
但元钺反应更快,他似乎早就猜到薛牧山的反应,迅速将钓竿拿远。
“唉不跟你扯了,烦死了。”薛牧山见没法得逞,烦躁地一甩袖子。
元钺则一副得胜的模样,老神在在地继续坐在岸边钓鱼。
他们这一来一回的撕扯简直跟小孩斗殴没什么区别,看得我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坐在一边,盯着湖中缓缓而来的人影。
不一会儿,张衾音就漂到了我们面前,牙白色外袍系在腰间,露出一片白皙坚实的胸膛,质地轻柔的衣摆在身后如鱼尾般散开,黑色的长发似一片海藻荡在水中,配上他张昳丽精致的脸,活像是一只刚刚化形的水妖。
薛牧山向来看不惯张衾音这样一副懒散到没骨头的样子,见他闭着眼睛不肯动弹,就拾起一粒石子,去砸他的脸。
可惜被张衾音一抬手,给接住了。
“干嘛啊——”张衾音抱怨一句,一个侧身从水里翻了起来,伸手攀住岸边的一块岩石,就迈步爬上了岸。他浑身湿漉漉的,外袍和头发紧紧地裹在身上,不住地往下滴水。
他赤脚踩了踩岸边的青苔,抖开衣袍,蒸干了一身的水气。
“师父。”我仰头叫了一声。
“阿粮。”他见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笑了笑,“哎呀,果然还是小时候可爱。”
关心他的话瞬间就被我咽了回去。
“还是没想起来?”薛牧山从旁边折了一根小木枝递给张衾音,“有什么蛛丝马迹也行。”
张衾音接过木枝,随手将自己披散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也盘腿坐了下来。
“想不起来,就跟做了一场梦……不,就像是睡了一觉,眼睛一闭再睁开,就已经过去了两年。”他一手支着脑袋,面色平静地看向水潭。
“两年多前,你们传信让我去渺云城,于是我与阿粮分别,独自上路。途中穿过一片林子,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林子依旧是那片林子……至于渺云城,去过没有,怎么去的,我都不知道。”
“那你醒来后,没有觉得哪里不同吗?”薛牧山皱眉。
“有,我换了身衣裳,是我自己系的,”张衾音顿了顿,“但衣裳是别人的。”
难怪他那天穿了一身黑衣。
我暗自想着,这就意味着他在失去记忆的两年间,曾与其他人有过交集,甚至出于某种目的换上了对方的衣裳。如果不是有特殊原因,他随身带着的灵器里就足够他换上十年都不重样,何必穿别的人,还是这种从来不碰的颜色。
元钺适时开口道:“我查了,那身衣裳没什么特别的,制式普通、用料一般,灵居界随处可见。”
他说完,三人都沉默了。
“除了衣裳,还有就是醒来之后格外疲倦,我好像从来没那么累过,就像是不眠不休地奔袭了十数个昼夜。也许原本还要睡上一段时日,是我突然察觉到阿粮的剑鞘碎了,这才骤然惊醒,赶去寻她的踪迹。”张衾音说完,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剑鞘?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是在农舍的那个夜晚,初次遇见那些驼背人的时候,剑鞘被一把捏碎了。原来师父还在那上面留下了印记。
“我找到剑鞘的时候,她已经被古门带走了,于是只好一路追寻,最后跟古门弟子正面撞上。后面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张衾音耸耸肩。
“这根本说不通啊……以你初入灵霄的境界,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让你无知无觉到这种程度?”薛牧山有些狂躁地抓抓头发,又转向元钺,“这又是什么术法?简直从未听闻。”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最后还是元钺打破了沉寂。
“没有头绪就慢慢查。别杵着了,先回去吧。”
【11】
就这样,我跟着张衾音回了云栖峰,在一处僻静的院落里住了下来,并开始真正的修行。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与尘世相比,渡落山的日子要沉静得多,寒来暑往,山中的景致却几乎没有变化,我也没有变化,元钺的回溯秘术几乎让我静止在了十一岁这年。
但我知道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或者说即将开始。渡落山,或者说灵居界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张衾音从古门手中截下我,从而引起的风波,过了几年之后才逐渐平息,但从未被人遗忘。我偶尔会听见其他弟子议论这件事,他们没有什么恶意,却也从未真正接纳我的存在。
毕竟在灵居界,没有圣物指引,就算不上真正的圣地弟子,我在这里更像是一个客人,或者说,避难的人。
因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渐渐习惯了闭门不出,也尽量少在人前出现。
这之后的几年,张衾音也几乎没有再下山,倒不是他不愿走动,而是被峰主禁了足。
有意思的是,这禁足令是由一只仙鹤衔来的。薄薄的一张纸片,落在小院的门前,上面“禁足”两个大字,铁画银钩,气势不凡,却让张衾音脸色僵硬了整整一下午。
仙鹤丢下纸片就扭头走了,翅膀一扇便跃入云间,身姿飘逸,仙气十足。想来这仙鹤便是云栖峰主的信使了。
这让我不禁好奇起这位从未谋面的江泛仙子,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让我那素来行事狂傲的师父,被这一张纸片硬生生拘了几十年。
禁足在云栖峰,张衾音自然是不开心的,可我却有些暗喜。这样一来,我便有了大量的时间能跟在他的身边,学他那一身剑法。
果然,几年下来,就被我学了个七七八八。除了一些受境界所限无法施展的术法,比如灵域炼雪,我几乎能复刻他所有的剑招,只是威势要稍逊一筹。
“阿粮,你这样不行。”
张衾音总是反对我的做法,他觉得剑修一定要走自己的路,我这样完完全全学他的样子,总有一天是要后悔的,是迟早要把路走绝的。
他想让我去学点别的,但我不想去,这件事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着,就在我几乎要把之前的事逐渐忘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我还记得那天正值盛夏,山林格外繁茂,重叠交错的枝叶绿得人眼前发晕。
张衾音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等到晌午时分才突然从林子里钻了出来,用衣袍的前摆兜着一大堆金灿灿的果子,几步就走到了我的跟前。
我不懂为什么他明明有能装下一座山的灵器,却要这么用衣裳兜着果子。
“阿粮,看这个。”他捏着一枚金黄的果子递到我面前,“我在山里瞧见的,尝尝。”
那是一种枇杷大小,皮薄无核的野果子,吃起来香甜可口,汁水充盈。
自从张衾音被禁足,他没事就只能在山里乱窜,虽然不能离开渡落山的地界,却时常能从偏僻的深山里带出点野味奇珍,算是为数不多的消遣。
他带回来的东西通常只是自己图个新鲜,大半都给了我,这次也不例外。
可我见到这果子的瞬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一半。
说起来,这果子无毒,味道更是少有的不带一丝酸涩的甘甜,却不是我能吃的。
不,别说是吃了,只要闻一下,我全身便会长满红疹。要是咬一口,说不定能直接昏过去。
这件事张衾音应该再清楚不过,在我十岁那年,我曾经因为吃了一口这种果子,而整整发了三天的高热,险些丢了性命。
“我……我吃不了。”我确定这就是那种果子没错,有些惊疑地看向张衾音。
“吃不了?为什么,你不喜欢?”他的脸上是一无所觉的神情,显然也不是在开玩笑。
“你不记得了吗?我在尘世的时候,因为它足足昏睡了三天。就是这个果子没错。”我抱着一丝侥幸继续问。
“有这回事吗?”
“……有。”
显然,张衾音也意识到我不是在说笑,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因为有一些超出预期的事情发生了。
“师父。”我努力平稳声音,却还是带着明显的颤抖,“你老实告诉我,除了那两年间的事情,你究竟还忘了多少?”
他猛然抬头看向我,眼中除了茫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