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奏疏还在一旁躺着,江守君不动声色蹙了蹙眉,只好装作看不见,默默等着梁明帝发话。
梁明帝语气平和,听上去根本不像是动过怒的:“听闻近月来青绳病四起,朝堂上沸沸扬扬,说这病症是源自楚州。你堪堪上任五月,真是时运不济啊。”
江守君踏进殿门之前就想过,虽然不清楚梁明帝之后国祚是否能长兴不衰,但史书上大概要留一笔当朝皇上刚愎自用、独断专权的。
若非他固执己见,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仗还没开始打,就已经把家国上下搅得一团乱泥。
若是在承平盛世里,这样的固执就不完全是坏事,好歹不易受佞臣蒙蔽,或许能成一代守成之君。
江守君心中默默长叹,真正时运不济的是陛下自己啊。
“臣愚昧不才,不得治事之要,故害地方百姓受此病症折磨,身陷囹圄,臣万死。”
“朕有说要怪你么?百里抬棺入京进言,你是在怨朕不得治事之要啊。文死谏,你才是忠臣啊。”梁明帝面上讳莫如深,将“忠臣”二字咬得极重。
江守君脸上不动如风:“臣惶恐。”
气氛已有剑拔弩张的趋势,在皇帝身边恭敬站着准备伺候的小太监是新任的,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身子在细细地抖,屏息凝气,把自己当成个木头桩子。
梁明帝没说话,只居高临下地轻轻用下巴尖点了点地上那封奏疏。
江守君会其意,跪着将身旁奏疏整理好,站起身来恭敬交到案前。
梁明帝一手按着眉心,一手将刚才捡回来的奏疏随意翻看:“就凭这折子上写的,你是觉得天下九州只有你楚州城一处艰难,还是认为朝堂上下文武百官全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废物。”
江守君闭了闭眼,复又跪下:“不敢。”
梁明帝突然站起身来,黑色瞳仁烧得发亮,当着她的面又将折子砸在案上,动作不失威仪。
吓得立侍左右的那太监扑通跪下,双膝重重磕在地砖上,闹出动静颇大。
动作之大,纸业掀起哗哗风动,甚至把御案旁灯台吹灭半数。
殿中忽然暗下大半。
一明一暗,君臣相峙。
“既然不敢,你眼下跪在朕面前又欲意何为呢?”
“青绳病陷国,内乱当前,臣恳请陛下收兵停战。”
梁明帝冷笑两声:“江爱卿,你好大胆子啊,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杀头吗。”
“陛下既肯召臣入宫,必是准臣请奏,又说臣是忠臣,那么忠臣进谏,陛下不能不听。”
大约是没料到江守君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梁明帝气竟然莫名消下去一些,这还反倒激得他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梁明帝指尖叩着御案道:“好,那朕便依你,今日在这殿中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等你说完朕再决定如何处置你。”
江守君跪得脊梁极正:“陛下,五朝迭代,自昌帝始,国边疆土便时时遭戎狄侵犯不堪扰。昔日戎狄杀我子民,毁我安邦,血海深仇横前,天下万民皆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后先帝修缮加固秦关,萧关,大散关之后,遣军大败戎狄,安定西北三十余载,直至今日,岁派外使,来朝天子。
陛下今日欲开战以彻底铲除后患,是因此时西北水系紊乱,戎狄无不处水火之中,可是陛下,我举国亦受天灾之苦啊。”
梁明帝抬眼看她,动作极缓,御案上烛台明灭,面色是说不出的沧桑与沉郁。
一字一顿道:“朕又何尝不痛心于这天灾之苦,这眼下内忧外患,你这是在逼朕取舍啊。”
外患在哪儿呢?西北不是早在三十年前就被先帝安稳住了么?
江守君不禁心中冷笑,眼下内里确实是国步维艰,好比一块被白蚁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木梁,可外表还勉强保持光鲜,虫蚁在里面筑了巢,这块木梁的主人却还只是一味地上漆。
梁明帝想要开战,或许不是因为箭在弦上,是他在经世之术上的不成功,迫切地要在战事上来证明些什么。
只是这个机会来得不是时候,又恰好这位君主善于自欺欺人。
江守君并不理会梁明帝的刻意回避,继续道:”今日局面,万事之首,当先停战。”
“当年先帝与戎狄立有条约,使其附属我朝直至今时,此时派兵出征莫非背信弃义,又偏天灾不断之时重赋伤财,充军劳役,陛下就不怕史书上落得‘昏聩’一笔么?”
“你放肆!”急血攻心,梁明帝气得手都在抖。“朕要收复西北有什么错?朕愧对先王先圣了么?朕薄待天下百姓了么?”
“陛下无过,西北亦可平,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江守君语气愈发平和:“陛下若真想永绝西北后患,臣愿献平戎策。”
梁明帝平复下剧烈起伏的胸膛,江守君说方才那番话时,他是真想杀了她的。
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官从一开始就做得很绝,抬棺进京昭告天下,当着满京城的面入宫,说这些话实在难听,但确实又是“忠臣”忠言逆耳的样子。
这楚州郡守是真不畏死啊,可是他若真想要停战,那这莫须有的“平戎策”又是唱哪一出?
梁明帝一头雾水,心里愈发不明白,见她进殿起手上也没拿着什么纸页册子,不由得问道:“那你这平戎策在哪儿呢?”
“臣进京仓促,路上又无纸笔,这平戎策臣尚未落笔。”她这番话倒是说得理直气壮,最后还不忘补一句,“请陛下治罪。”
哦……她还没写。
殿中静了好一阵,梁明帝被气得笑出了声,握着拳锤了锤御案,他闭了闭眼仰起头,长叹一口气。
梁明帝自登临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以来,还没有人敢这样冲撞他。
他抬起腿来,踹了一脚几乎钻进御案底下跪伏着的太监,“起来,去宣吏部给事中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