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枕冷夜凄凉。
风雨兼停,山上山下尽是潮湿一片。
缙云寺中禅院里,顾淮音横躺在梨花木底下,树冠繁茂,身上的血迹未被雨水泼开,赤血斑驳如生铜花。
院中静极。
房中卧榻狠狠“吱呀”一声显得尤其清晰。
那原本被顾淮音附身的侍女从梦中惊坐起身,她满额冷汗,眼瞳涣散聚不起焦。
夜里无星月,禅房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哪里?她为什么在这里?
这几月里被顾淮音神识占据,她就好像是睡了一场,再醒来时什么也不知道……
室内泛有禅香,这位十七八岁的侍女摸索着推开房门,户外天光浅浅,没有房中那般幽闭,这倒是让她心下稍静。
见周围无人,她努力在禅院里轻轻踱步,将脚步声音放得极细。
恍惚间看见院中树底下躺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吓得她惊叫一声,赶忙缩回禅房里去了。
半晌过后,房门后慢慢探出个脑袋,偷偷往那人影的地方望。好一会儿,她深吸几口气,壮着胆子走到那人影跟前打量。
看这身形,是个女子……
半天没个动静,这姑娘没那么怕了,咽了咽喉咙,想要推她起来。
她心中虽怕,到底是个心肠软的。
山上夜里湿寒,水汽未消雾气未散的,这女子身上单薄,要是真在外头躺一夜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来。
“喂……”
浓重夜色中,侍女猫着腰伸出一只手来往地上那人身上轻轻推了一把,躺着那人依旧没动静,她只摸到一手湿凉。
侍女悻悻收回手,无意识拈了拈指尖,鼻尖倏而闻见一股铁锈气。
离近了瞧,方才发现是满手血渍。
“啊!”这侍女被吓得破了音,这一声在缙云寂寥山中尤显突兀。
缙云寺死寂被这急促而短暂的惊声尖叫打破,重新开始活络起来。
禅院外开始亮起油灯,远远染出一圈暖黄光晕,将面前的场景勉强照清。
外头有窸窸窣窣的人声。
禅院门被打开,冲进来好几个身着粗衣麻布的和尚。
“死,死人了!”这侍女腿软得站也站不住,她瘫在满地血迹里指着梨花木下人影说完这句话便两眼一黑晕过去。
说来也怪,闯进来那几个和尚见到眼前这骇人景象,竟没什么大的反应,干净利落地将这侍女抬到别院安顿好,又将血渍清理了,为顾淮音探了脉。
确实是断气死了。
寺里没有梓棺,只好先将这具尸身先放置在禅房榻前,等天亮再做打算。
*
黑风卷地,京都被笼罩得分外阴郁。
江守君出城之前上奏的那份折子已经落到梁明帝手里,意料之中的,陛下当场把折子摔了。听闻这位楚州郡守已然入了京都,只召人速速入宫,其余一个字再未提过。
平常旁人就辨不出这位君王喜怒,此刻更不敢妄自揣度。
抬棺只是个噱头,江守君虽然确实是来赴死的,但还没有上赶着要来掉脑袋。若真有那个胆量将棺材抬到神武门口去,那这和逼宫有什么区别,十族也不够杀的。
她将吩咐一行人将棺木停在城门外,自己拾掇拾掇便入宫了。
掐指算算,她抄了未曾修建好的近路赶过来,路上柳司马那两位恐怕还有些时间才能到,她要趁着短短时间里,让梁明帝收了封城的念头。
“江大人呐,您这、这也太大胆了,您一个地方父母官,不在楚州郡好好待着,做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触陛下逆鳞啊。”
领她进宫的是个老太监,脸上沟壑纵横一看便是上了年纪,从一打眼见了她拧起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
他不清楚朝堂上明里暗里在斗些什么,但多年在这宫里摸爬滚打,风言风语多少听到一些,知道这位楚州郡守在圣上面前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不由自主地在她旁边干着急。
江守君抬棺进京这事儿在不明局势人眼里确实唐突,往难听了说叫作死。柳子介还未到京都述职,他要借此向梁明帝请示封城的事没有人知道。即便无数双眼睛望这盯着江守君这边,却也只是目光短浅到以为她是为了那点救济粮来的。
天下患有青绳病的不止楚州一处,凭什么轮得到她楚州郡守做这出头之鸟,非要在这战事吃紧的安危之机凸显她勤政爱民么?
朱瓦宫墙下,老太监深深叹出一口气,“江大人待会在圣上面前言语谨慎些吧,您好自为之才是。”
“多谢公公提醒。”江守君一路被马车颠簸得头疼,现在又马不停蹄地入宫面圣,根本无意听他说了什么,向老太监道了谢,便抬腿进了大殿。
殿中清冷,能闻见远远溢过来的龙涎香,一抬眼,便能看见自己那份奏疏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江守君走到那份折子旁边跪下:“臣,楚州郡守江守君,叩见陛下。”
梁明帝坐在上位没抬眼看她,亦没有要叫她起身的意思。
“江爱卿,朕记得你是科举进士出身,似乎方才上任这正四品地方官不久吧。”
江守君如实说道:“是,承蒙圣恩,自上任来臣已治楚州五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