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在原地好一会,终于想起自己身在府衙,正想起身去找顾淮音,手无意碰到案边一封陌生的书信。
上头字迹清晰而熟悉,是顾淮音留给她的,只是内容格式写的十分规整,甚至到了有些不近人情的地步。
“承蒙江郡守多日厚待,今祸病起于四境,异事发于神鬼,余虽借居凡体恧为神,不敢避匿人间(1),仍需行鉴查之责,有愧叨扰,万望涵容。”
落款“北海岁天域罔悬陈”。
纸上生分疏离,江守君看得每个字都慌神。
她匆忙收捡好信纸出了书房,恰迎面遇见张齐。
“顾姑娘呢?”
张齐一脸茫然,看她神色匆忙有些紧张问道:“顾姑娘不在府中吗,大人发生什么了。”
“她……算了。”江守君强撑着快跳出来的心脏,耳畔被心跳震得发鸣。
“没事。”
她实在慌乱,江守君紧攥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
那人不告而别,留下这封书信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太想问问她。
慌乱之余,她收拾起残余理智,心想:那人是北海司主,是神明啊,自己一介凡人怎么留她,凭痴心妄想么?
啊,理当如此。
刚收拾起的理智化成一地余灰。
“江大人,昨夜淮水水势突然暴涨,已经淹没良田数百亩。”张齐面色紧张看向她道。
江守君神情严肃:“怎会如此?可有百姓伤亡?”
“目前没有,”张齐摇摇头,继续道:“是入海口处北海倒灌入淮水,两股水势相冲致使水位突然高涨,造成洪灾,淹没下游农田土地。”
“这事发太突然,我立刻赶去看看。”
江守君快步出了府门,张齐在身后跟着她。
“路上你再详细跟我说明此次洪灾涉及哪些郡县,负责的官吏有哪些……”
*
朔州城中并没有预想的那般祥和。
青绳之症传播已广,不单单是楚州,连同朔州、阖江以及沿着淮水两岸的地方州郡都有此类病症产生。
除楚州外,得此青绳病的地方虽广,但人数并不多。不过这病发特征奇怪,中症之人青痕遍体,神似癫狂,自古以来未曾听说过这样的怪病。
连朝堂太医署里的太医下来也诊治不出个所以然来,即便寻遍天下名医,恐怕医术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谢晋这几日推了朔州府署里的事务,除了平日里为几个门生讲学外,就没什么该他忙乱的地方了。
姜邑尘在他那竹舍里一连住了几日,等二人皆得空时也为谢晋解疑授理,仿佛要把这近十年亏欠的为父之责补全。
谢晋当了多年师儒,难得也当一次门人弟子,对此由感新鲜,对姜邑尘说得话更是一字不敢错过。
他对姜邑尘这个毫无亲缘的父亲一向是敬重有余,幼年时与父亲在符景庭里的父子情谊已经被在外远游的十年光阴消磨殆尽。
姜邑尘说得很对,再见面时二人确实生疏。
谢晋更多的是愧疚,因母亲原因不敢返还江南,只在其临终前匆匆见一面,只觉得十五年养育之恩无以为报,自己配不上“孝”之一字。
而姜邑尘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好像只是随意路过来看看他。
竹篱小院里一张石桌子,上头摆着木棋盘,父子二人各持黑白棋子,落子局中。
“我早在江南就有所听闻,朔州名士谢晋著《泯州赋》,堂前痛陈朔州刺史陆寅,惊动朝堂,查出陆寅百罪后缉其入昭狱,方才救一城百姓于水火。”
“不,不是的,这也太夸大其词了。”谢晋赤红着脸,恨不得找了地缝钻进去。
姜邑尘二指捻了颗黑棋,轻扣桌面:“哦?那这其中几分假几分真呢?”
“《泯州赋》是我写的,堂前痛骂陆寅也是我做的,至于陆寅入狱之事……也并不是我的功劳。”
谢晋目光凝视着棋局,“是阖江司马柳子介柳大人,是他上疏弹劾才能倒戈陆寅,柳大人与我故交,论才智能力,我行事鲁莽又无章法,我不及他。”
姜邑尘轻笑出声:“你们二人情谊倒深。”
谢晋也跟着不好意思笑笑:“嗯,差点与柳大人成了阶下囚友。”
姜邑尘默了半晌,忽然道:“晋儿这几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
“孩儿不孝,在外十年从未曾回江南侍奉过二位,又无脸寄回书信,总是让您担忧。”
“你十五离家那年对你娘发过誓,此后不再踏入符景庭,即便是圣人也难做到不破誓而事父母。唉,为人子不必拘泥死孝。”
姜邑尘落下一字,叹道:“晋儿啊,父母生你独立,孝有何难呢?”
头一次,父子二人将“孝”字搬上台面讲。
那之前要么是谢晋年纪尚小不懂事,要么就是他出门远游再没机会,姜邑尘这个做父亲的与他说话都没几回过,更别说像这样掏心掏肺地讲话。
谢晋执白子的手一颤,棋便落错了地方。
棋局上白子走了死路,胜负已定,谢晋心中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开阔过。
他执念的究竟是什么?
是姜邑尘的一句“为人子不必拘泥死孝”,是多年在外漂泊无定所,还是母亲临终前不再责怪自己破誓回江南。
他此生笃信君子之道,三纲五常、十品六德,偏偏要执念在此。
有人信奉孝道为“父母在,不远游”。
但这句话成全不了谢晋。
孝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