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时节,缙云寺里香火缥缈,快笼罩了有小半个山头。
相比平日里山脚漫上来的野雾水汽,寺里烟火就要脱俗的多,僧人们有条不紊在寺中念经礼佛,仿佛世间杂事都与他们无关。
寺里深处禅院里,还未入秋,梨树便枯黄一半,大有日薄西山的趋势。
可怜今年不得果,院里落叶纷飞淌了一地,愣是无人前来拾掇。
整个禅院里莫名多了悲苦凄凉之感。
禅房门未落锁,原先那猫妖又重回缙云寺,只是那和尚不在了。
“呵,区区婴灵祭用得着她研究八百年?”猫妖冷笑一声,在整洁干净的禅房里胡乱搜捡,自言自语道。
“那和尚怎么可能只知道这个,他不愿意将自己记忆还给罔悬,定是在缙云寺里还藏了秘密。”
卧房角落摆了好几个大木头箱子,每一个都大得几乎能躺个人下去。
猫妖将这些箱子掀翻在地,倒出来数不清的书籍纸张。
它对上头苍劲有力的字体很是熟悉,地上堆砌的书海里,全是那和尚亲笔。
洋洋洒洒三千本。
上面的字是梵文,它看不懂,所以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和尚随意抄来的佛经。
她留这么深的执念在世上,难道只为婴灵祭?难道就这样甘心将自己度化了?
它不信。
倏而猫妖身侧悄无声息出现个人影。
那人影从宽大白袖底下伸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轻缓拾起地上一册书籍。
“不经过别人同意擅自动人家私物,你没得过礼仪教养吗?”
鬼主白袍帽檐下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声色低沉。
猫妖见他来了也不惊异,轻嗤一声:“我如今一个猫妖,有什么好讲礼仪教养的。”
“这倒也是。”
鬼主长嗟一声,“寺中焚香、梵文百遍,这和尚与司主其人真是迥乎不同。”
他翻掌带动宽大衣袖摩挲声,一道浅光自袖口弹出,萦绕盘旋,将猫妖弄得杂乱无章的书籍收拾妥当,重新在木箱子里归位。
鬼主欠下身子半蹲,伸出手来在猫妖脑袋上摸了两把,那猫妖躲避不及被他摸个正着,满是嫌弃的后退几步跳到桌子上逃开了。
鬼主被嫌弃了也不恼,手还伸在原地没动,轻轻笑出了声。
“那和尚不似原主,却与我好像啊。”
“岂止是像。”猫妖冷哼道:“你和他简直是如出一辙的邪门。”
“哈哈哈哈哈。”鬼主索性往地上一坐,白袍衣袂铺了一地,他仰头看向桌案上猫妖,“你说得好。”
猫妖端正姿态坐在桌案上,轻晃尾巴尖:“可惜啊,那和尚尚有敢见司主的本事,你却只能终日躲在阴暗处,连淮水边都不敢碰,好不可怜呐。”
鬼主脸色一白,他常年隐匿在宽袍之下,表情样貌都不示于人前,此时身上莫名涌出一股寒气溢满禅房,如处冰室。
“我是真心要想跟你合作的,你总是这样惹人不痛快。”他语气放轻,却很能使人感到危险。
猫妖毫不畏惧,居高临下看着他,依旧晃着它的尾巴尖。
“合作?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合作,凭你那卑劣无耻的手段么?”
“鸠占鹊巢也好,卑鄙无耻也罢,事已至此你又当如何呢?”
鬼主站起身来,轻蔑瞥它一眼。“莫忘了你我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即便是用了手段,你现下又说得出口吗?敢说出口吗?”
“你!”
猫妖怒极反笑,“呵,半月前我去了淮水神祠一趟,罔悬也在,她试探我一场,恐怕是发现了什么。
我倒不要紧,怕只怕她追本溯源查到你身上,你届时你保得住自己,保得住那人吗?”
“多谢提醒。”鬼主礼貌一点头。“只要有对他不利的,必要时刻,我会破杀戒。”
猫妖转过身大笑出门去:“那你还执念什么不造杀孽,什么不落因果,自欺欺人啊。”
*
夜里更深露重,府衙后院书房里灯火未眠。
烛心还燃着,桌案边的人已经倚在一旁睡着了。
江守君几日来不眠不休,终于将事务理清,身体疲劳已达极限,才敢借着这片刻喘息的时间闭目养神。
书房里经久不散的写字声终于安静下来,她鬓边几缕发丝垂落,呼吸均匀而柔和。
顾淮音放缓了脚步,将她手上扔握着的书卷抽出来放在一旁,拿了个薄毯轻轻披在她身上。
自从她从褚源回来以后,就没敢细看过江守君的脸,只好趁着现在四下无人,鼓起勇气深深看她一眼。
越是夜深人静,就越是容易触景生情。
原来那裹了半张脸的白荆布底下,是这样的眉目。
顾淮音低头研墨,抽出半张白纸,借着惺忪灯火,抬笔留信。
片刻后,信纸被叠好放在一侧,烛火熄落。书房里黑不见五指,唯剩一人熟睡身影。
天色未央,江守君梦中惊醒。
“淮音!”她一身冷汗转醒。
梦里顾淮音手持拓银剑,身上沾满血渍。天上乌云聚顶,黑压压的如蛟龙吐雾。倏而耳畔巨声轰鸣,天上盘踞电闪雷鸣,下一刻裹挟着业火的天雷就劈下来。
顾淮音表情漠然,一动不动受着天罚,直到十八道天雷后魂飞魄散。
江守君瞳孔失焦,指尖因过度惊吓而微微颤动,她喉咙咽了咽,身上披着的薄毯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