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山枕天衣,天色晴明不定。山河光景夕阳留薄醉,叶声飒飒招暝鸦。满目萧萧,如乱时序。
路上马车行路声震起林间鸟雀,顾淮音握着缰绳,转头望向身后山重重。
心中不由得烦躁:“已然到了徽州地界了,那厮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来着?”
虽然口头上说着不必用车,但在楚州时江守君依旧很贴心的备了马车,又在侧旁停了一匹好马供她选择。
顾淮音本就不愿多欠人情,虽说住在郡守府里也不少添麻烦……
楚州到徽州的路并不好走,一路上东窜西窜也没个休整的地方。
她对自己还是太自信了。
直到她用这侍女一副柔弱身子在马上颠簸几日,骨头都要颠散架了方才后悔没有用上那人准备的车马。
这边谢晋从朔州先借了柳子介瘦马也远赴江南,即便是一刻不敢耽搁,但毕竟路途遥遥,马力不济好几日后才堪堪到达。
暮色四合之际,马蹄踏着青石板街,浊风里,尽头处终于看见那扇的矮门。
门前盈盈亮了盏风灯似有意待人,门上题“符景庭”三字如劲松。
昏黑暗色下并不起眼,风水虽佳但位置偏僻,寻常人很难寻至此处。
谢晋下马踩着有些虚浮的步子走近敲响了那所庭院门扣。
心声如鼓,恍如隔世。
夜色流转间,门被打开,恰巧与一青衣男子四目相对。
年纪看起来与他相仿,身有鹤姿,骨如立竹,不染纤尘模样,只是看上去多了苍白有些憔悴。
谢晋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底泛红,双膝重重落地。
“父亲,若不是孩儿未在二老身前侍奉……怎会不知母亲患疾,是孩儿不孝……”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姜邑尘伸手搀他起身。“好孩子,别说傻话了,快进去看看你母亲吧。”
谢晋却含着泪摇头道:“孩儿不敢忘离家时发过的誓,不会再踏进符景庭一步了。”
“不对。”
姜邑尘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那并不是你发的誓,是你母亲让你允诺我的,但我并没有同意。”
谢晋不语,目光望向门里。
姜邑尘继续劝他:“我还在人间一日,便有一日在名义上算你父亲。你听话,快进去看看。”
沉默良久对他道:“是,孩儿知道了。”
庭院宽阔,与门外隐秘朴素不同,里面虽然未有雕梁画栋,但也别有洞天。与典型江南林园景不同,多出几分随性,大有“天然雕饰”的意味在其中。
与谢晋十五岁离家那年没有什么改变。
印象里,父亲与母亲总是很疏离,刻意保持着间距,却非“相敬如宾”。不似夫妻,不似知己,二人风马牛不相及,待的时间长了,倒也不会让人心中生出突兀。
慈父严母,是谢晋小时候对二人的刻板印象。
稍大些,母亲就把过去事十五一十都和他说清楚了。
谢氏本为江南一处小户闺秀,按着父母命媒妁言,嫁给门当户对的一人家里去。日子虽平淡,但她也心满意足。
后来所住地域久旱成灾,朝廷又例行苛政,不少人被逼得落草为寇,像谢氏这般人家也只能勉强活下去。
继而谢家遭匪,只有她身怀有孕却被护住逃出来了,谢家上下惨遭灭口。
彼时她站在江边上,一身落魄,她不愿自己与孩子苟活于世,义无反顾地跳江自尽。
江水因旱稀薄,但江心湍急处也足以使她溺毙其中,窒息中却被人救上岸。
那人正是姜邑尘,他有些不解她为何投江,眼中悲悯,但还是正色对她道。
“我不清楚人间律法如何,但你腹中胎儿已经有灵识,你若执意要带他自尽是算杀人。届时你到地府轮回处身上也会多污痕,这是大损阴德的。”
“损阴德又如何?不入轮回又如何?即便我生下他,也是活不下去的,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出世,何必来人间遭孽。”
她所言不假,作为出阁之女,往前往后都没有退路。她有的,只是自己一颗决绝赴死的心罢了。
世间不太平很正常,世间处处不太平也很正常。
苍生皆言己苦,谁会去在意一苇枯荣?
他确实心中恻隐。
姜邑尘长叹一口气没有再劝她勿要轻生。
“此去向东二里有一山丘,越过山丘可见青石路,顺着路走到尽头有庭院名叫‘符景庭’。你要是想通了,可以到那里找我。”
他抛下这句话后,指尖弹出一缕金光旋即身化轻烟消失不见。
留下谢氏极其震惊地扶着肚子瘫倒在地上。
“神仙?”
被江水打湿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她并不冷,在江边默默坐了很久。心中的悲痛慢慢消下去。
许久未进食,觉得很饿。
这是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的饥饿感,这种感受让她真真切切体会到自己与那些流民并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