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谷谷主的房间。
柔弱少女安静地躺在床榻上。
曾经附着于她周身的血污已被清理干净了,只露出一张白得近乎透明的姣好面孔。
因着刮伤和坠崖的骨裂,即使是在睡梦之中,她的眉头也紧紧地蹙起。
在他身边时,她哪里受过这些伤,即使是一条小割痕,她都会痛得哭鼻子,更不用说如此惨重的伤,思及至此,辞镜莫名不悦。
在她不见的日子里,他纷乱的情绪没有一日不在折磨着他。
他不懂那些情绪意味着什么,却下意识想要回避,等避无可避时...她却突然消失不见。
他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有寻见她...直至来到青与山的山崖下。
那时的她浑身浴血,不用想…也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恶战。
若非他碰巧经过那里,即使她坠崖侥幸不死...也必然失血而亡。
不过现下不同了,他终归是找到了她。
辞镜坐于床榻边缘,前身微俯,如玉雕琢的手指抚上了少女柔软的乌发,他浅色的瞳眸里流转着温润的光,眼底却隐藏着层层阴翳,“是我不好,若非我,你怎会沦入魔窟...而今,我再不会放任你离开...”
注意到她不安分的眉眼,他的指尖点过花飞烟轻颤的眼睫,似乎是想要安抚躁动的少女...以减轻她的痛苦。
感觉到眼皮上覆盖的冰凉感,花飞烟挣扎着撑开眼,恍惚间撞见他清透的眼眸。
只是一愣,她好似见到了救星般,哽咽了起来,“谷主,是你吗?我以为再也回不到你身边了,你知道我在外面的时日....有多痛苦吗?他们都想杀我,折磨我...”
眼见身前的人痛哭不止,辞镜头一次生出不忍,他绞尽脑汁地想要安慰她,搜索以往记忆,却怔在了那里...他从来都是不懂如何安慰人的,苏烟烟也从不需要安慰。
见对面的人安静地看着她,花飞烟慌了,害怕惹他生气,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讨好道,“都怪我,那么笨...”
“不是...,你不笨的。”
他皱着眉头生疏地说着这些话。
被陌生而不熟练的话安慰,花飞烟木然了。
一时之间,两人的气氛陷入僵持,还是辞镜率先打破了这个僵局。
“飞烟,你在魔门时可与谢厌相熟?”
谢厌...被这个名字一激,花飞烟下意识地攥紧袖口,她竭力表现得自然,“怎么会呢?他是魔门的门主,怎能和我有什么牵扯...”
留下的探子给他汇报,自他们走后...谢厌与清檀一前一后地到过那里,确实十分可疑。
或许别人不知道,可他了解...她若是说谎便会做些小动作,她根本没有说真话。
辞镜替她掖了掖被角,状似无意地叹息。
“是我不好,你同我生疏也是应当的。”
他曾救过她一命,如今她连坦诚都做不到,花飞烟有些自责,“其实...”
知她难言,辞镜温和一笑,眼里藏着不易被察觉的暗色。
“无事,飞烟回来了就好,以后你便永远留在谷内吧。”
花飞烟果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她坐起身来环抱住他,抽泣起来。
“我那么喜欢他,可他一点也不在意我,为了权力,他宁肯杀了我...谷主,你说,门主之位真的那么重要吗?”
怀抱里的少女哭得抽抽搭搭,单薄、纤细的脊背也因悲痛而隐隐颤抖着。
细碎的哭音萦绕在耳畔,辞镜心下一窒,抬手抚上她瘦弱的脊背,似是安抚,亦似诱哄。
“飞烟乖,一切都过去了,魔门之事已成往事,任何人都不会再欺负你,没有人敢杀我药谷之人...”
可即使他如何安抚她,当目光触及手臂上的伤痕时,她还是不能自控地回想起魔门的经历。
她先是被谢厌强迫...后是被奖赏给蛊园的奴隶亵/玩,为清檀所鞭打,最后他们将她逼至绝境,不得已跳下青与山崖,种种往事,刻薄的画面...在脑海里难以消逝,如钢针一般锥刺着她的心,亦如磐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想到这些,她抱住辞镜的手再次收紧。
“谷主,多谢你救我,若是没有你...我恐怕是活不成了。”
少女的声音极尽悲凉。
感知到她情绪的低落,他自知无法再安慰...任由她抒发心中郁意。
花飞烟强忍着胸腔内的涩意,断断续续道,“谷主,是飞烟不好,若非我强行出谷...又怎会被魔门门主所诱骗。不过也是,我一个普通的药女...又怎能期待他以真心待我?我所遭受的折磨,所经历的苦难...均是自己的选择罢了,就连跳崖也是理所应当的结果...”
每说一句话,她滚烫的泪水便不断地溢出,砸碎在辞镜微凉的指间。
少女好似没有留意到自己几乎失控地情绪,哽咽地说,“我早该知道的,他是魔门的门主...男女之情于他,确实不过烟云。我与他的权力与尊严相比,不值一提。他对我的喜欢,亦是浅薄...”
“或许我死了,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
想到某个可能,她瞪大了双眼,连哭泣也忘了。
眼前的少女痛苦、悲痛,与记忆中的明媚的模样完全相反,辞镜心中逐渐涌起不适与慌张。
他压下异常的情绪,轻柔地拍打着少女的背,眼眸里带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柔和,“若他不要你,你以后便留在药谷,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谷主是清冷、高洁的,不可触碰的,可现在呢?他竟会神情温柔地要求她陪他。
花飞烟被他异常的举动所惊,一时竟忘了方才的事。
怀里少女不再怂哭,可脊背却因为他的话语而僵持,她一动不动,看不出高兴,还是痛苦。
这样的反应落在他眼里,这份不适快速扩大了几倍,辞镜掩下眼里阴暗,漫不经心地说,“我是说...若他们不要你了,药谷便是你永远的家。为那样一个负心人而神伤,不值得,我会做得比他更好。我不会伤你,亦不会欺辱你,只需要你留下来...”
他会做得比他更好,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花飞烟陷入新一轮的茫然,她几乎是难以开口。
她鼓起勇气缓缓道,“谷主,留下来是指...”
注意到她震惊的神色,辞镜迅速挪开了话题,“休要多想,你的伤需要静养...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轻柔地放开怀里的少女,起身就要离开。
方才所言皆是他的心底话,他以为她会欢喜的...毕竟,往前他食用她做的一块糕点,她都会兴奋半日,更不用说他主动让她留下来。
可事实上呢?她的反应除了震惊,就是诧异,全然没有他料想的欣喜。
那一瞬间,他的怒气几乎遏制不住,他对谢厌初次生出了杀心...凭什么,那个人可以支配她现在的情绪。
她的喜怒哀乐均系于一人,而那一人不是他。
明明之前,她会细心观察他的喜怒,可这一次,她完全不在乎。
她的嘴里,她的眼里,仅那一人而已。
那他呢?
他恐怕在她心中连一席之地也没有。
感觉到她僵硬的脊背,他甚至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默然转身,不再看她。
特别是她看着他的眼神,直令他血液凝固。
那是对救命恩人的眼神,是对值得信赖长辈的眼神...唯独不是对爱人。
是啊,他只是救她的人,是慈祥的长辈,却不能是耳鬓厮磨的恋人...
更可笑的是,他非但不是她的恋人,还是拿她当药引的主人。
他怎么能对自己的药引动情呢?还说出那样不知羞耻的话。
可若他不说,便万般酸涩涌上心头...难受得恨不得揪出自己的心,再细细碾碎。
无论她怎样想,他终归是希望她看到自己的心,感受他的拉扯与不易。他卑劣地幻想着她也同自己一样...心有情愫,却有口难言。
经年日久的情愫堆积于心,如茧一般叫他难以挣脱...如今倾诉,却是解脱了。
他拙劣的心思放在阴暗的角落里会发霉、腐烂,剖析给她看时,既刺痛又难耐...也带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释然。
正是如此...他正视了对她滋生的欲与爱。
辞镜不敢再回到看她,他脚步一刻都不敢停顿,怕她发现...他的惶恐与不甘。
他衣袖内的指尖因不甘而颤动着。
她为他制香时,他的惊喜,他的宽容独独施于她一人...那时候,他为什么要逃避啊?!
现下好了,她心中早已有了牵挂的人。
那个人抛弃了她,独留她痛不欲生...
他之前扮演的角色是长辈一般的救命恩人,对她苦痛连一点安慰的作用也起不了。
她就像是褪了色的花瓣,枯萎了的落叶....再也不见昔日鲜活的影子。
初见,她欢快如云雀,总喜欢围绕着他。
她该是太阳花一样热烈而活泼,而非雨后残荷般颓靡而消极。
“谷主,别走...”
花飞烟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俯身攥住了他的袖口。
辞镜微微侧身,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清凌凌的话语自唇边吐出,“是伤口痛了吗?”
他的指腹泛着微微的凉意,花飞烟下意识躲开他的接触...可撞见他异样的眼神,她忍住了偏开头的冲动。
花飞烟仰起头翘了翘嘴角...努力减弱自己的悲伤,可即便是强装,她绯红的眼圈依然暴露了少女心事。
她细白的手指揪了揪他的袖口,怯弱地讨好一般,“谷主,他不要我了,你又救了我一命,飞烟无以为报...唯有以血献之...”
想到她当初来药谷的缘由,面容苍白的少女话语微顿,眼眸内闪烁着点点水光,“我知道的...我一切都知道,我的血是那位小姐的药引。真好啊...若非这样,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你...如何才能有用地留下来...”
他想说,她什么也不做也能留下来,可想到苏烟烟的旧疾,他止言了,沉默了。
潜意识里默许了她的行径。
辞镜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发,清冷的面容温润了几分,“若你有需要则吩咐下人去做,药谷的食材你皆可取用...不必告知。”
花飞烟点了点头,含笑道,“多谢谷主体谅。”
有了辞镜这句话所有人都不敢像往日那般得罪她,养伤的药,入口的食材皆是上乘。
她浑身的伤情很快便痊愈了,可痊愈归痊愈,修行回春诀,终究是损伤了根本,整个人显得病怏怏的...
苏烟烟现下不在药谷,而是身处明月城,为了保持药引的新鲜,辞镜决定携着她前往明月城。
因着前些日子的事,朝廷已派出大批人马追杀辞镜。鉴于这些原因,她与他经过一番易容...又装作了一对夫妻。
虽说这样确实尬尴。
例如现在,他们两人共同乘坐在一辆驴车上,她软着身子靠在他的肩侧...这姿势太过于亲密,她原本是不愿的,可辞镜非说这样能降低官兵对他们的怀疑,亦能减少不必要麻烦,索性就由了他去...毕竟受着他的庇护,一些小建议还能忍受的。
驴车颠簸,她的脑袋难免有时会扎入他的怀里。
她以为他会生气的。
然而下一刻,迎接她的是温凉的手指。
辞镜侧目,修长如玉的手指扶住她的额头,清透的眼眸微垂,在阳光下晕出柔和的涟漪。
“坐好。”
他轻声提醒,没有一丝恼怒的迹象。
花飞烟一怔,想要赶紧坐起身来,却被他突然按住脖颈,“别慌...”
头顶的声音气息沉稳,心下也定然如此....花飞烟如此想着,心态逐渐放宽,不再如之前那般拘谨。
然而她却不知道抱着他的人,神色哪里有半分平稳。
她心安理得地躺在他怀里,畅想一般地说,“谷主,你说...若苏烟烟小姐的病好了,你能奖励我吃遍天下美食吗?”
她以为药引是她的血,却不知需要剜心取血...
她活不到那个时候,这些她全然不知。
辞镜压下心底的沉闷,“自然,我会陪着你的。”
“谷主,你真是个好人,不像...谢厌,他甚至连我喜欢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花飞烟明媚的心情转瞬间变得阴沉。
又是他,他就不该让她出去,辞镜抚摸着她的发,温声道,“你还是执着过往…若你实在恨他,我替你杀了他,这样一来...你总该开心了吧。”
杀了吧,一想到这个可能,开心倒没有,沮丧倒多一点儿,花飞烟婉言道,“谷主菩萨心肠,若为我私人恩怨沾染鲜血,实为不值...”
偏在说话的间隙,她瞥见了他欲/渐冰冷的面容,遂解释道,“我是说...我与他早就断绝情义,没有必要再去纠缠。”
“我与他已形同陌路,我现有的身份只有药谷谷主的贴身丫鬟...”
听见药谷谷主的丫鬟,辞镜面上的冰雪微融。
抵达明月城时,已逾深夜。
她终于见了谷主口中的苏烟烟,也就是明月城城主的女儿。
那位出身高贵的姑娘,眉若烟波,一袭柳青色的襦裙,一颦一笑间带着山湖烟雨的柔和与清新。
见到谷主,她如稚雀归巢般扑入他的怀抱。
“辞镜,我好想你...你怎么才来看我?!”
直至他们温/存够,她方注意到他身后的少女。
“她是?”
苏烟烟侧目而望。
辞镜随着她的视线解释道,“你的药引。”
“她....”
“她是自愿的。”
“哦...真是个漂亮的姑娘,你可有许人家?”
苏烟烟眼睛亮晶晶地拉住她的手来回询问。
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热情,花飞烟耐心地回答,“没有。”
谁知听到这个答案,苏烟烟笑得更欢了,“那...我有一个好人选,就我的侍卫春霖吧,他挺俊秀,与你蛮般配的。”
魔门的事还没过去多久,她哪里敢想那些,花飞烟刚要拒绝,就被辞镜抢先了。
“不行!”
是不容质疑的语调。
“为什么?”
苏烟烟追问。
她只是想送福//利而已,这并没有什么错。
“她是我的人!怎能由他人沾惹!”
他的人...不免让人浮想联翩,苏烟烟和花飞烟双双瞪大双眼,愣在那里。
意识到话语的不妥,辞镜补救道,“我是说成婚是大事,不该草率...尤其是我药谷的人。”
想到福//利助攻,花飞烟叹了一口气,“烟烟说的对,是我想的太多,纠结这,纠结那,还不如收收心,成婚后有了夫君...或许能够忘记谢厌,我想快点开启新的生活。”
“你不是说此生唯愿...留在药谷吗?怎么如今反悔了?还是说之前的说辞是骗我的?!其实你想逃离药谷...”
辞镜紧迫逼问,哪里还有之前的君子端方之态。
“不是,我是真的...想放松一下。”
他的说辞并没有警告到她,辞镜脸色阴厉。
“住口!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吗?你忘了你还欠我的吗?”
言罢,他掩下眼睫下的惊怒,踏出房门,不敢朝她投出一丝毫目光。
苏烟烟从未看到过暴怒的辞镜,她欲言又止,“他...”
“没什么...他只是不太适应而已,那个春霖,我考虑见他一面。”
花飞烟自然地打断了她的言语,将事件拉向更古怪的方面。
见花飞烟不反对,她也只能答应下来,“好...那包你满意。”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辞镜那么大的情绪起伏...只因一个普通的女子,更重要的是她还是自己的药引,苏烟烟的心头是说不出的滋味。
她自小便身患恶疾,无论是朝廷御医...还是民间名医皆是束手无策,就在她生的希望快要泯灭时,一游方道士忽然告诉她的爹娘,若遇到与她相似面貌的女子服食其心头血,就可药到病除。
一开始他们均是不信的,可是随着她病情的恶化...他们不得不走向这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这条道路在她十六岁那年方显出雏形,她自小的青梅竹马辞镜找到了...药引。
那个瘦弱而可怜的孤女。
那时,她犹豫了...
心头血啊...若她活了,那个女孩怎么办?
她不觉自己的性命尊贵,却卑劣地想要以妻子的身份陪伴辞镜哥哥的一生。
她抛弃了从前的原则,接受了那个女孩的血。
成为了自己最为唾弃的人,以他人性命...筑为乐土。
可是有又什么办法?!想要活下去...难道有错吗!?
她会达成那个女孩所有的愿望...完成可笑的弥补。
苏烟烟心思百转,最后汇聚成一句话,“除了春霖,你还想要什么?放心...我都会替你办到。”
她的心头血注定是她的药,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遗愿...或许能弥补她犯下弥天的错。若上天要惩罚,那便罚她一人好了!
纵然再愧疚,她也不会舍弃自己命。
花飞烟浅然一笑,“我自小是个孤女,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我只求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有一个姐姐,那样便无人能欺负我了。”
苏烟烟万万没想到,她最后的愿望会是这个...简单而朴素。
她想过金银财宝,甚至预测过眼前的女孩会求她饶她一命,然而呢...除了姐姐这个要求,什么都没有。
姐姐么...她其实也有个妹妹的,就是出生后便夭折了。
苏烟烟笑了笑,“好啊...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