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看着明日朝和月姬。
“月姬大人,我的孩子……一直和您玩,之前还为您写下了生辰祝愿,但他已经被砍去了手……”他说:“原谅我,月姬大人……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活下去……若是您不回去,城主大人和您的母亲也会死去……”
耳边倏然陷入沉默。
周围骑着马举着火把的人影一个赛一个沉默,火光照耀他们浸在冬夜里的脸,那些熟悉的面孔不再有欢笑,而是被某种死寂占据。
双方都没有再动作,但是也没有让步,一直僵持不下。
但是,很快,明日朝就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
属于孩子的哭泣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她没有注意,但是,当月姬抱着朋友送的白兔站起身来越过她时,她还是忍不住阻止道:“月姬大人。”
“我和你们回去。”
曾经路过竹林都会害怕得哭泣的孩子,如今却站在她的面前,睁着红红的眼睛,那么勇敢地说:“如果我逃跑了,那战争就会继续打下去,也会死更多人,对吧……对不起,势夜,我喜欢大家,也想像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一样守护你们……我不会再逃跑了……你们别再害怕了,我会保护你们的。”
“……月姬大人。”
带头的男人摇了摇头,那张像打了霜的脸终究因为年幼的孩子而动容。
他轻轻弯下身来,放下手中火把和武器,像忏悔似的,跪下来,低下头,轻轻地哭泣。
“请原谅我们……”
最终,明日朝的弓箭还是缓缓放下了。
有军马赶来,身形高大的敌方将领坐在马背上,骑着马从人群后缓慢踱出,锐利的目光如鹰,冷冷地剜过她们这对逃跑未果的主仆。
健美难驯的黑马扑嗤扑嗤哼着气,出鞘的长刀锋利,自上而下,微微挑起了明日朝的下巴。
“请放过她!”
月姬在一旁焦急说。
冰冷的刀身沿着她的下颔贴了贴,明日朝毫不怀疑对方下一秒就会抹了她的脖子。
“你看上去倒是不怕死。”对方这样说,他冷然的目光染上了一丝赞赏:“这个侍女倒是忠心,长得也很漂亮,算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了,因幡的城主竟然没有将你纳为侍妾吗?既然如此,你就陪她一起来到我的城土吧,来当我的侍妾吧。”
他这句话说完,就有人上前来强硬地夺走了她手中的长弓和箭,就像剥掉了她的利爪一样。
她早就知道的,她的弓箭能消灭妖鬼,破除魔瘴,却始终无法击穿人心。
不管世道如何变化,战争都永无止境。
寒冷的冬天掩埋了那场燃烧的烽火。
她们是在一个樱花绽放的春日启程前往敌城的。
作为战败方,没有提太多条件的资格,一整个冬天,城主夫人整日以泪洗面,祈求神明垂怜,不要夺走她的珍宝。
但是奇迹没有降临。
反倒是月姬比明日朝想象中平静很多。
那个才刚满七岁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胆怯地哭泣,甚至还能在出发前安慰自己的母亲。
名义上,明日朝还是作为贴身侍女陪她前往那里。
相比月姬,明日朝没有尊贵的身份,也没有能作为后台的家人,对方认为,若是过去后她能成为自己的侍妾也已是一种抬举。
她只是附赠的一样物件。
春日的旷野上,她揽着忧愁的姬君,听到马车外的风徐徐地吹过草坡。
外头的阳光正值盛头,军队前行的动静有条不紊。
本来是这样的。
但是,咚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突然撞在了马车的窗柩上。
一道人影骤然拍来,留下了一道血手印就缓慢滑下,成了外头死寂的一片阴影。
取而代之的,是周围突然响起的惨叫。
月姬吓得抱紧怀中的白兔尖叫,明日朝拉着她猛然钻出马车时,扯过了一旁死去的侍卫的弓箭和短刀,看到周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无数只妖鬼。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草地,侍卫的嘶吼断在了喉咙里,空气中漫开缭绕的血雾,纵然是骁勇善战的军队,但与千年前抵御妖鬼的人类相比,他们对不熟悉的异族显得手足无措得多,比人类残暴强大太多的妖鬼魔群也很快就让他们溃不成军。
但是他们也没有认输得那么快。
存活的士兵还在奋力抵抗。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有闲暇顾及她们这两个敌城的人质了,一旁逃跑的侍卫被厉鬼撕开了肠胃,迸溅的血花滚烫,淋了她和月姬一身,她在月姬的尖叫中挥起刀,斩下了恶鬼的头颅。
明日朝看到有只妖鬼朝前方还在奋力抵抗的城主扑去。
在那瞬间,她引箭拉弓,射出了带有灵力的一道破魔之矢。
闪烁的箭矢脱弦而出,只一瞬就洞穿了凶残的怪物,让它在太阳下化作了灰烬。
“为什么救我?!”他回过头来,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但是,他看到的是明日朝顷刻之间像冰面一样龟裂开来的肢体。
几乎在箭离弦时,她的手臂就破碎开来。
那不是人类的血肉,没有渗出鲜红的血,像宝石一样的棱面随着龟裂的表面而裸露而出,每次都是这样,一旦动用灵力就会这样。
但是,她没有停下。
在她射出那一箭时,周围所有的妖鬼一瞬间都僵住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停下了对其他人的攻击。
那并非是因伙伴被消灭而带来的恐惧,因为下一秒,所有的目光都阴冷地锁定而来,疯狂的色彩遍布目眦尽裂的眼球,好像在黑暗之间、冥冥之中扯住了一根发光的细线一样,争先恐后地袭来。
被某种冷血动物盯住的寒意突然窜上背脊。
她又射出了一箭。
凄厉而阴森的哀嚎响彻旷野,仿佛某种附骨如疽的诅咒驱使它们不要命地前进,就算会被摧毁,就算会灰飞烟灭,也要前扑后继地涌来。
山野的落樱在飘,她面若寒霜。
每每对着妖鬼射出一箭,她身上就会多出几道无法修复的裂痕,仿佛从内到外被调动的灵力摧毁似的,她不断地龟裂,犹如破碎的镜面,落下了细碎的冰晶来。
她已经不止一次梦到这样的情形。
每一次,梦境都会以她的死亡结束。
死亡的方式莫名其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被谁所杀,只知道濒死的视野中每次都是破碎飞溅的冰晶。
没有血色,也没有感受到疼痛,死亡的痛苦并不属于她,在梦中,她仿佛一具没有感觉的木偶,那些自她身上瓦解的、破碎的冰晶散落一地,痉挛的身体支离破碎,分崩离析,挣扎几下就没了痕迹。
对此,她总是不由得想起之前那个噩梦。
她怀疑那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某种不安始终萦绕在心头。
“带月姬快点逃走,保护好她。”
她对那个城主说:“就当我救你一命的报答。”
这次对方终于不再发问,作为统治一城带兵打仗的将领,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她的特殊性以及现在的危机,没有犹豫,他一手捞起吓呆了的月姬,在部下的掩护中果断地驾马远去。
“势夜!”
她听到月姬在撕心裂肺地唤她。
但是明日朝没有回头,也没有后退。
不断地射出破魔之矢,周围相继扑过来的妖鬼湮灭在了她所祭出的灵力中。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
落日嵌在远山,火红的夕阳漫来,满目腥臊的血色遍布葱绿的原野。
眼前只剩最后一只扑过来的妖鬼,当她握住最后一根箭羽时,她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脸上溃烂了一半,破碎的冰晶窸窸窣窣地落下,眼睛的位置已经不具备视物的功能。
她没来得及射出最后的一箭——肩膀被洞穿时,她险些因后方袭来的力道而摔倒在地。
堪堪地稳住晃荡的身形,拿箭的那条手臂已经废了,像折断的一截脆藕,直直地砸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身后有偷袭的妖鬼,她听到某种类似蛇一般阴毒爬行的动静。
但是,她没有转身查看的力气。
身后浓郁的黑暗中,似乎传来了群蛇的窃窃私语。
【明日朝……】
【明日朝……】
【为何还不来见我……】
【你要躲藏到什么时候?】
【不要再用月读的这些赝品糊弄我了。】
【用这些虚假的人偶替自己承受命运,你绝对不是这么软弱的人。】
【我们的命运绝不止于此。】
当被前方扑来的妖鬼撕碎胸口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但是,她着着实实感觉到这副身体已经不行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你呀……”
凶恶的妖鬼蓦地像是冻住了一样。
没有再向她发起攻击,从它血红疯狂的双眼中,她察觉到了另一种视线。
残阳如血,原野上干枯的草叶仿佛在落日中燃烧起来,在最后,她用所剩的力气支撑住自己,微微往后仰,抬起一只腿蹬上弓,在狂乱的飓风吹扬自己的黑发和沾血的衣角时,用剩下的那只手把弓拉满,射出了最后一支箭射。
破魔之矢裹携着闪耀的灵力,像振翅的飞鸟,直直地划破即将笼罩而来的黑暗,精确地射中了对方的胸膛。
她知道,在那下面,现在有一颗会起伏跳动的心脏。
凄厉刺耳的尖叫瞬间响起,眼前似乎泛起刺目的白光,她的双腿已经碎裂,站不住了。
在倒地的时候,她原以为自己这次会死在身后没来得及解决的、偷袭的妖鬼手上,但是,没有。
相反,好像有轻盈的风温柔地托着她。
当眼前的白光散去时,她垂着头,像一尊支离破碎的瓷偶,跪坐在草地上。
天上的夜幕又即将笼罩下来,她嗅到了飘樱的花香。
身上窸窸窣窣落下的细碎的冰晶没有落在草地上,她看到了一只伸到了眼前来的掌心接住了那些破碎的东西。
闪着月色的冰晶是她熟悉的东西。
那只被蛇鳞覆盖的手,也是她熟悉的东西。
但是,那是否是幻影,她不确定。
只知道,那样的声音非常真切。
【你被高天的神欺骗了,快从他的光辉中醒过来吧,明日朝……】
【这些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偶,你知道是用什么制成的吗?他竟然妄图瞒过天命的眼睛。】
【来见我,来找我,只有我能给予你一直在追寻的答案和所求。】
【至少,我从未欺骗过你。】
她恍惚地将要抬头时,突然有莹蓝的光芒自前方亮起,就像有生命的群星,势如破竹地飞窜出去,只消一瞬就击溃了眼前残存的虚影。
她听到了熟悉的阴阳术咒语,伴随着熟悉的五芒星光辉。
“你还好吗?”前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担忧的声音,很近,但是不甚清晰,她甚至不知道他的面容。
她已经看不见了。
但是,应该是个好人。
她缓了一会,才平静地说:“我快要不行了。”
顿了一下,怕自己现在这副诡异的样子吓到他,又安慰他说:“我不要紧,你不必担心我,我本来也算不上人类了……”
在最后,她想要知道确认一些事。
“你是降妖除魔的阴阳师吗?”她问。
“阴阳师?”他对这个称呼很陌生:“在下不过是用着祖上改进传承下来的术式除妖罢了。”
……如今阴阳术已经进展到这个程度了吗?
她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想要微笑:“……为什么如今人类居住的地界,还会有这么多妖鬼?”
“据说数千年前封印邪神八岐大蛇的地方似有异动,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说:“在下此次正是要前往那里查看。”
“不要去。”但是她这样说。
“这些妖鬼若真是因为狭间的那位,那你会没命的。”
“可是,再强的封印也终有松动解开的一天。”他有些忧愁但又坚定地说:“一点异动就可产生如此祸患,不去的话,今后会有更多的人像你、像今日这些人一样丧命的。”
她在黑暗中垂下疲惫的视线。
“不要去。”
她依旧这样固执地重复道。
“只要不去,你就可以活下去。”
“你还可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