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艳色中,暴戾的怒火在那张脸上支离破碎地浮现,自死亡边缘破土而的憎恶密密麻麻,怒意像喷薄而出的熔浆,映着她飘扬的裙裾。
——「明日朝……明日朝……!!」
——「你也会不得好死的!!」
烈焰中的鬼发出怨毒的谩骂和诅咒,被地狱的业火焚尽。
她安静地看着。
背叛身为人类的心,背叛天照大神的下场。
在那一刻,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火焰不仅是照明取暖的工具,原来也是惩戒罪人的手段。
那么,最初出现的火焰,是为了什么而诞生的?
……
夜很漫长。
拂过脸颊的风很凉。
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绑在木桩上。
……不,不对,不是自己。
微微偏过头,一张陌生的脸与自己交叠又错开,她看到真正被绑在木桩上的人面露恐惧,不断地流着泪。
周围架起的柴薪堆在脚边,绝望的少女像一条将死的鱼,直愣愣地束于木桩上,仰着头引颈受戮。
明日朝尝试伸出手去触碰,但很快发现自并不具备实体。
她就像个幽灵般的旁观者,注视着少女流下了眼泪。
夜色里,天上的月亮皎洁如水,可以地面上却浮动着一种被炙烤得枯燥难耐的死气。
有声音祝唱祷词,黑压压一片人麻木而死沉,点燃了少女脚边的柴薪。
大火燃起,肆虐地灼烧着祭品柔弱的身体,在她绝望而痛苦的嘶吼中,人群中的祭司带领所有人向上天发出祈求,希望这场灭世的大火可以停下。
天上不知何时已是云雾缭绕,在少女被彻底火焰吞没时,漆黑的苍穹上骤开一只洞眼,大如玉盘,月亮被遮蔽的同时,天地瞬间失去了明亮的月色,只有映上夜空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仰面朝天时宛若在绝望忏悔的面孔。
不见真容的存在似乎与巍巍的远山融为一体,巨神之目居高临下地俯瞰匍匐在地的蚂蚁,所有人的背脊都浮上刺目的寒意。
仅仅被注视就已无法言语,不可名状的恐惧比任何情感都来得强烈,但那自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声音却相当好奇且温和:【你们到底是在乞求火神的宽恕,还是在祈求雨神的恩赐?】
没有人说话。
耳边只有那名身为祭品的少女痛苦嘶吼的声音。
肉食类的动物被烧来吃前,尚且会快刀斩乱麻地杀死,不让其受苦,但是作为人却要活生生忍受火刑,有时候,人类对待同类甚至比对牲畜还残忍。
渐渐的,那样的声音就弱了下去。
像折断羽翼时发出最后呻|吟的鸟儿。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救下她。
他们只是终于找回了声音,向高天上俯瞰的神明道:「我、我们在祈求您的垂怜……」
【可是我并非降下这场大火的火神,也不是能浇灭它的雨神。】
他们卑怜地说: 「可您是神……神无所不能……求求您!请为我们熄灭这片大地上肆虐的火焰吧!」
“你们人类可真是矛盾,对吧。”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笑声时,明日朝转头望去,见到了出现在她身边的八岐大蛇。
他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轻飘飘地说:“妄图用祭品的痛苦来获取神的垂怜,妄图用一个人的痛苦让大多数人幸免于难,自己却是点燃那火焰的罪魁祸首,还美名其曰,说是献给神明的,神若是垂怜祭品降下恩泽,今后他们就会献上更多的祭品以获得更大的利益,神若是不屑一顾放任生死,今后他们又将心安理得地残害自己的同类——连神都敢算计的、贪婪的人类。”
周围的人显然也无法看见他,对他的出现毫无反应,就像对待她一样,他们都在仰望黑夜高天上的存在。
少年之姿的神明被雪白的衣袍拥簇着,柔软的御衣堆砌出有序的褶皱,幽暗的夜色如同海面上平静的潮水,在他纤细瘦弱的身形上起伏。
海藻般苍白而稠曲的长发,像栖息的蝴蝶耷拉着翅膀一样在眼睑上垂下阴影的细密眼睫,除此之外,秀挺的鼻梁,被微弱的光影烘托的脸颊,以及末尾微微上翘却显得略微忧郁的唇角......他即便面上像被雾笼罩一般朦胧而迷蒙,但依旧无法阻止她窥视他从下边渗透而出的神秘。
毫无疑问,他如今的外形与其用年轻来形容,不如说是具备一种比青涩来得更动人的单纯与圣洁——就像苍白的慢镜头无意间勾勒搭建而成的自然,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宁静,圣洁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明日朝不知道他为什么如今还用这副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甚至突然就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的八岐大蛇了。
她只能先问道:“……你……我们是不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见过?”
对此,他神情相当安静。
八岐大蛇不说话的时候称得上是一种慈悲的化身。
缥缈,虚无,无法被任何东西所填满。
遥远得令人怜惜又不敢触碰。
往日里喜欢高高在上垂怜般给予目光的神明在这一刻挑起眼角,像一只仅仅具备兽性的生物,以原始的生命本能,自下而上地瞥了她一眼。
眼睛是他美丽的地方,但绝对不止是眼睛。
明日朝竟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无奈。
他说:“你回来得太慢了,我找了你很久。”
这仿佛已经是一个默认的答案,八岐大蛇说:“虚无之海的潮水将你冲走,左右找不到你,我只能去黄泉之国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那。”
事实证明,他运气不错。
明日朝说:“原来世人口中的黄泉之国是建立在虚无之海上的……难怪我之前一直找不到,那这里又是……?”
她环绕了周围如同炼狱的景色,见少年身形的神明开始用自己赤裸的双脚往前走,比起之前,他现在已经能走得很利索了。
他说:“这里是命运之河所融纳的过去,命运之河是所有世界的过去的汇集之处,那些曾在这个世界和别的世界发生过的事情,都会在这里如幻影般重现,你当是「世界的记忆」就行,跟我来吧。”
明日朝这次没有迟疑。
少年耷拉的长发像绸缎似的,在夜色里如同雪原一泻千里般的洁白,流动着某种活跃的生命力,她看见他身上的白袍垂坠,仿佛脆弱而透薄的蝉翼。
他头也不回,只是突然戏谑地说:“月读给你创造的身体可真是脆弱,当年用我为你打造的身体多好。”
“可是那副身体让我很痛苦。”明日朝说。
“现在就不会吗?”
“现在感觉很轻松。”
他也没再同她争辩,只是道:“自你死去后,世界又过了很多年,我随你的尸体一起陷入沉睡,等我醒来时,世界上出现了除你之外的人类,那个时候,天照还未出现,但世界受火神肆虐之苦已久。”
伴随着他的话,周围的景色也在变化。
过去世界的变化就像流动的河,在命运之河里同步地显现。
她看见过去辽阔的大地被大火包围,冲天的火焰染红天际,山川草木都被熊烧的烈焰炙烤,化作灰烬,世界陷入火刑的地狱。
世上的所有生命都饱受折磨,比起后来六恶神和妖鬼的肆虐,曾经那场的大火才是最初奔向毁灭的灾难。
“所以绝望的人类只能神明祈求。”八岐大蛇说。
在他们目光所及的地方,远山化作焦土,流云被蒸干,寸草不生的大地干枯得如同蛛网皲裂。
大火吞噬了所有的栖息之地,火焰在夜空中翻腾,升起的烟雾翻腾,弥漫着整片天空,浓得如同浓厚的黑色帷幕。
有炽热的风吹过,一切生命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火势蔓延,肆无忌惮地吞噬了一切,
天地间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氛围,咀嚼着那份枯燥的气息,仿佛无尽的悲哀和绝望凝固在那些岁月里,河流被淌过的熔浆取代,灰烬的尘土覆盖着大地,太阳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芒,烧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浓郁得令人窒息。
末日的世界就像一座空寂的废墟,只剩下破败的和干枯的河流,漆黑的天空仿佛降下了死亡的预兆。
她曾经想象过地狱是什么模样,大抵就是这般枯裂、狼藉、荒芜,没有生机,世界变得不再熟悉,只剩下冰冷的残骸和无尽的黑暗,惶惶不可终日地充斥着无助和彻底的毁灭。
在那之中,有挣扎求生的人类匍匐在地,一遍又一遍地献上人祭,祈求神的垂怜。
对他们来说,那个时候,同类的生命已经不再具备重量,左右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在种族和世界的毁灭前,除了恐惧外,所有的情感都微弱得不值一提。
明日朝看到了过去天际上浮现的巨眼,小小的人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遥远地对望着。
前边的八岐大蛇说:“就像会给献上自己血肉的猪一样给予庇护之所,人类无师自通学会了向神明献祭以谋求更大的利益,我到现在仍然不知道他们当时祈求的究竟是火神还是雨神,但毫无疑问,祂们都没有给予回应,受此吸引到来的,反而是我这样的邪神。”
“不过,他们根本也不在乎来的究竟是谁,只要能让他们摆脱苦难便是真神,于是,我为他们降下了甘霖。”
他这样说的时候,过去来自于天上的声音仿佛也笑了。
随着某道轻轻的吐息,地上弥漫的黑烟一瞬间被一扫而空,神明隐在远山之上的、不可直视的面貌好像也终于能让人窥见一斑,雪白的蛇粼构造出巍峨巨大的身躯,动起来时犹如一道游离在高天之上的、流动的银河。
非人之相的神明降下了恩泽,于是,大火被滚滚的大雨熄灭。
“但是,神的力量对他们来说太过强大,据说神的一滴血泪落地,就可驱散万里的妖魔。”
八岐大蛇似笑非笑道:“我所降下的甘霖最终引发洪水,又将那片土地上幸存的人类淹死了大半。”
于是,明日朝听到了洪水的咆哮声。
由神明所降下的大雨化作狂野的野兽,瞬间吞没了地上的一切。
滔滔洪流势不可挡,无情地撕扯着河床,席卷而来的洪水带着与大火不尽相同的、磅礴的力量,摧毁了人类仅存的土地,大水裹着火焰燃烧的灰烬,将大地瞬变成了一片混沌。
无数的魂灵在其中哀嚎,幸存的人类也不再顾念是神明的雨水从火神的大火中拯救了他们,转而咒骂起这场他们自己祈来的恩泽。
明日朝像幽灵一样跟随着八岐大蛇的身影飘荡,惊讶地看着那场袭卷世界的洪水流动着她熟悉的、漆黑的浪潮。
仿佛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八岐大蛇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当时,能与火神的火焰对抗的,只有虚无的潮水……”
某一刻,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来,盈白而漂亮的脸庞上始终带着温和却又无情的微笑:“怎么了?人类向邪神祈求想要的东西,那么不也要做好那些东西带来的后果吗?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又怎么能轻易祈求神的恩赐呢?”
明日朝没有反驳,她只是听着耳边不断萦绕的咒骂与哀嚎,听到他语调温和的声音依旧在笑:“我并非是为了拯救他们,也不是为了毁灭他们,后世人类用火取暖、烧食、驱赶野兽时,说火是文明的象征,但当年火神迦具土降世,他们又说火是灾厄的化身,人类那张嘴真的是虚伪善变得很,但也相当有趣,所以在天照出现降服火神前,我一直这样观察着那些与你相像的人类。”
“……不,不对。”明日朝却突然这样说:“这个世界,并非我原来所在的世界吧?在我的世界里,火神是被天照大人降服的,而这个世界里,是你用虚无的浪潮浇灭了大火。”
对此,他一愣,随即微微垂下眼睛,轻轻地笑了:“你很敏锐。”
他说:“我当初为这里的人类降下的恩泽带来了虚无的洪水,毁灭了这片大地上所有的生命,也毁灭了你带来的一切……”
明日朝困惑地问:“……我带来的一切?”
“还没发现吗?”他笑道:“众多世界都是以虚无之海的物质构成的,在那里,存在着可以读取记忆而仿造一切的东西,也许,我们最初在这个世界相遇时,就算最开始,这里没有神明降临,没有神明造物,但你的存在也已经赋予了这个世界最初的阳光、草木、和生命。”
“……”明日朝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她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八岐大蛇却打断了她:“在虚无的浪潮毁灭了一切后,我感觉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末路,觉得相当无趣,于是离开了这里,从那之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但是,既然已经出现在命运之河里,想必也已经归于毁灭了。”
寂静。
没有任何生命的寂静。
命运之河里属于过去的世界涌动着漆黑而混沌的水流,天上原有的太阳和月亮早已不见,天地回归原始的黑暗与死寂。
但是,其中,只有八岐大蛇的所在依旧盈亮而圣洁。
这一瞬间,有无数蛇影从他雪白的衣袍上爬出,他纤细的身形仿佛也随着身上游走的群蛇而扭曲地褪去,然后又构建出熟悉的青年之形。
恍然间,那个相遇的樱树下,满目的樱花仿佛都已经纷纷扰扰地凋零残尽,曾经初生的、懵懂空白得不知何为残忍的少年,其纤瘦的肩膀也有了厚度和宽阔感。
他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忧郁填满,神情宛若甘然摔死的飞鸟,眉梢微舒,眼睫微瞌的罗兰色眸子中是沉耽的色彩,朝她伸出了摊开的掌心:“明日朝,要与我一起看看这个我们最初遇到的世界,最终会怎样走向结局吗?”
“……”
对此,明日朝安静了好久。
好久。
最后,她才伸出手去,其指尖像飘落的花,轻轻落在了他的掌心上。
他微扬的嘴角安静地加深了陷下去的影子,冰凉的手覆着蛇鳞,五指屈起,握住了她的手。
……
他们在一片交握的寂静中,看到了回归混沌的黑暗。
牵着八岐大蛇的手不断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一天,明日朝看到了一位自「死」中诞生的神明,象征着「生」,出现在了这个本该即将回归虚无之海的世界里。
第一位生者的出现,让新的日月再次轮番升起。
黑暗被拨开,降临于虚无之海中的存在拥有不死之身。
祂行走在那片终于拥有了光影的大海中,用神力隔开了汹涌的潮水,受日月的牵引,毁灭性的潮水褪去了,留出了一方净土。
在那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经过漫长的岁月,再次滋养了无数的生命。
草木覆盖大地,飞鸟掠过天际。
蜿蜒的河流淌过起伏的草原,花开花落,金色麦田在风雨中摇曳。
名为「人类」的生物再次出现。
于是,世上出现了相应的言语,也有了「神」的定义。
作为创世神,祂向人类传授知识,教导他们理解、改变世界。
祂说,在这片净土外,有毁灭的浪潮仍在作祟,祂希望人类能与世界共同成长,战胜灾祸,去探索,去创造,用心和双手制造出更多祂都不曾见过的、璀璨的文明,然后,开创出繁荣的时代。
祂有了名字。
世人称之为「伊邪那岐」。
然而,虚无的浪潮无法阻挡,就算被隔绝在创世神所设立的结界之外,也终日都在汹涌地冲击人类生存的乐园。
在那之中,有别于人类的、残暴的鬼族也随之孕育而出。
祂决定去驱逐威胁人类生存的鬼族,但是,世界上或许只有祂有与之对抗的力量,若是祂离开,将再无人替祂守护那片脆弱而美丽的净土。
创世神苦恼着,很快,世界上第一位雷霆风暴之神就在日月隐去时诞生了。
浅金如薄砂的发丝,鎏金耀目的双眼,嘴角微微耷拉时安静而忧郁,与她记忆中无异的少年初生时就伴随着狂暴狠戾的雷鸣。
自翻滚的狂风暴雨中降临的神明懵懂而无暇,稚嫩的孩子牵上了祂递过去的手,尚且什么都不懂,就作为强大的守护者开始抵御妖鬼,并且替自己的父神守护那片美丽的花园。
世界很安静。
嫩绿的草木在春日的清风中摇曳。
天上的雷光伴随着远去的春雷闪烁,绵绵的细雨过后,天空拨开阴云,淌下温馨明媚的阳光。
赤|裸的双脚踩过湿润的土地,张开的五指微微掠过花朵上细密的雨露,稚嫩青稚的神明沐浴着阳光,远离人群,在静谧的清风中独自淌进春日里金黄的油菜花田中。
身上流动着云絮的薄纱在飘,黑金的耳坠微晃,天上的流云遮蔽了日光,他站在只有他的花海中,任由光影将他耷拉的发梢穿透,好似要与满目芳香的油菜花融为一体。
但是,某一刻,他像是察觉到什么带来不祥的动静似的,鎏金的眸子微微警惕而冷淡地晃动。
恰逢遮日的浮云被风吹走,明亮的日光再次照耀在他的身上。
盛大的阳光下,绚丽的油菜花田中,他决定转身,回过头去。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欢喜而热烈的声音。
「须佐之男!我在这里!」
「我爱你!须佐之男!」
那一刻,所有的光影仿佛在他年轻而稚嫩的脸庞上掠过,懵懂而空白的神明像被定在了原地似的,僵硬,一种无法理解的无措,最终杂糅成某种强迫性的冷漠,掀起了颤动的眼睫。
火红的、摇曳的、疯狂的……
——鎏金的瞳孔微微紧缩。
破碎的、热烈的、美丽的……
——惊艳而不安地睁大眼。
只属于他的……
——他看到了燃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