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黑暗中又听到了河水涌动的声音。
疲惫地睁开眼,眼前映入一条泛着白光的河流。
月色和星光似乎在这片清澈的流水中浮沉,蜿蜒地向前,汇向遥远的尽头,让她想起了自己从预言之神臂弯中苏醒的那片海洋。
但这一次,她没有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底下巨大的河流像一道无法阻拦的洪潮,绕过她,安静地奔向远方。
没有太阳与月光的照耀,人世间属于生的鲜明与喧嚣被剥离,寂静之中,实质性的黑暗争先恐后地包裹而来,但是,往前望去,在那漆黑的尽头,似有无数银白的云层缭绕交叠。
她隐约看到,在那不知道是否能称之为夜空的布幕之上,有数道耀目的星轨拥簇着一道高耸入云的大门一圈圈地轮转,无数闪烁着微光的星星像棋子遍布在每一个点位上,浮光倒影中,星罗棋布,连成一片。
一切好像都在冥冥之中变化,运转,循着某种既定的规律,宏伟而令人震撼,只有河面上飘浮的雾气终久不散,好像永远在这条长河上徘徊。
也许,她现在就是这片雾。
没有实体,无法前行和后退,只能长久地凝望,停滞在河流之上。
几乎在她这样想的时候,遥远的尽头就传来了一阵无悲无喜的声音:【世界上有两条河,可以通往灵魂的安息之所。】
对此,她似有所觉地回应对方:“哪两条河?”
【一是黄泉之河。】
那个遥远的声音说。
【前者是死者所走的路,天地初开,混沌蒙昧,两神以天之琼矛搅动天地创世,他们诞育的无数子女在夭折后化作河流,承载着灵魂汇向世界的深处,后世又称之为黄泉比良坂。】
这倒是和她所知道的传说大差不差。
她又问:“那另一条呢?”
【二便是你脚下走的这条,这是徘徊不前的逆流之人所走的路,天地创世之初,宇宙拥有了时间的刻度,万物也有了盛衰始终,但曾有神不满于此,便溯源而上,决心找到轮回的源头,为了阻拦祂,与其抗争,世间的洪流滚滚向前,势必要让祂屈服,妥协,投降,祂所逆行而上的路,后世又称之为命运之河。】
“……”
那个声音问:【如今,你在这条命运之河中,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看到……”她说。
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无法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拥有视物的眼睛和说话的口鼻,粼粼的水流潺潺,如丝带一般,平静地向前方涌去,流淌出闪烁的银河,宁静而深邃。
那个声音回答她:【这代表你已完成自己既定的职责与命运。】
她一愣。
【物有凭依,行有归处,命运之河象征着万千时空的法则,也像母亲一样接纳着所有的生死兴衰,祂认为你如今可以回归祂的怀抱了,这条河流的尽头是你过去一直想要到达的黄泉之国,他一直在那里等你。】
“……”
【若是作好准备,就顺流而行吧,你将在那里获得永恒的安宁……】
“不……”
她却发出了拒绝的声音:“我还有,未做完的事情……”
【……】
她欲言又止:“月读大人他……”
【万物众生都是命运之河的一部分,神也不例外,月读作为预言之神,他的天命也与这里相连。】
仿佛已经提前知晓她要说什么,那个声音宽容地说:【每当他闭上双目窥探未来时,都会望向眼前这片星空和这条河流,他已然拥有一双超脱万物的慧眼,终有一天,也会回归于此,你不必太过忧心与强求……】
“……我醒来的时候,月读大人也说,我最终要回归命运之河。”她说。
【既然如此,那你就应该听他的。】
“但不是现在。”明日朝说:“在你看来,我的命运可以在这里止步了吗?”
【命运之河是如此认为的。】
那个声音这样说时,她看到远方浮现出无数纷纷扰扰的画面,那些景象真实得仿佛置身其中。
【这些都是回归命运之河的东西,过去的所有,终将回归这条河流。】
但是她说:“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我若是在此止步,只会融入这里,成为这条河里别无二致的一滴水……「明日朝」或许可以止步了,但「势夜」还不可以,月读大人已为我开辟出新的命运。”
【……难道比起命运之河,你更愿意相信他吗?】
“是的。”她说:“月读大人给予了我新生,给予了我新的名字,也已为我指明了新的道路。”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许,他如此做,也只是顺应了命运之河让他看到的天命,让你能够在此时此刻回归命运之河?】
她平静地说:“或许是,但是,我已在他的指引中用我的双目看到了我新的道路,他若是顺应他所看到的天命,那我就是顺应我所看到的道路,在我所看到的道路中,我还不能在此刻前往黄泉之国安息。”
【……】
伴随着这样的沉默,底下的河水似乎掀起了波涛。
浮沉的月色和星光都被搅碎,细密的流光像夏夜烧却漫起的萤火,杂糅成一双又一双温柔的手,拥簇着她往前走。
就此,她做出了无形的挣扎,她发出了无声的抗拒,然后,她看到河面上突然映出了一簇火焰的色彩,紧接着越来越大,越烧越旺,到最后竟像周围这片弥漫在河面上的雾一样,呈现出铺天盖地的燎原之势。
她置身其中,又久违地感受到了烈焰焚烧的痛苦。
但是,并不怨恨,也不生气,她在这片灼热的大火中势必要往回走,在这一刻,她已然明白了这片火焰的来源,若是命运之河要阻拦她,那她就要化作这些河水都浇不灭的大火。
灼热而鲜红的烈焰舔舐抗争着那些要将她吞没的河水,在遥远的尽头,流转的星光加速转动,一颗闪耀的明星在高天之上闪烁,一道隐匿在大雾彼端的大门似乎开始随着奔腾的大门缓缓打开。
就此,河水变得更加汹涌,争先恐后地袭卷着她向大门所在的前方狂奔而去,她看到遥远的门后,似有一座耸入云天的宫殿悬浮于盛大的黑夜之中,有轮转的日月嵌在水平线上,被一道巨大的指针来回掠过。
但只是须臾,大门周围缭绕银白的云雾就好似被什么洞穿、吞没——那随之从黑夜的边缘涌来的,竟是虚无之海漆黑的浪潮。
她惊讶地发现,这传说中的黄泉之国,竟是建立在虚无之海上。
与此同时,尽头处巨大的指针忽地震颤,然后停滞,缓慢打开的大门也随之戛然而止。
一道巨大而宏伟的蛇影随着铺天盖地涌来的潮水掠过了大门上方漆黑的夜空,就此,在与之相对的尽头,在命运之河的流淌而来的方向,在她的身后,一道细长而尖利的银光纵横贯穿了无光的苍穹。
在那中心,有璀璨而刺目的金光像一只骤然睁开的眼睛,无数凝滞的星光仿佛被篡夺了指令,纷纷从遥远的地方跑来,巨大的陨石转眼间竟凝缩成光点,脱离原有的轨迹,在她头顶上的夜空中汇聚、轮转。
然后,她看到了金光中心骤然裂开了一道蛇瞳般尖竖而巨大的裂缝,那仿佛是某道不祥的出口,里边有蜇伏的东西在翻涌,转瞬就向底下流淌的命运之河倒灌出排山倒海的、漆黑腥黏的潮水。
清澈奔腾的河水瞬间被其上重压下来的东西抚平了所有的波澜,原本妄图吞噬她的水流不再飘浮着月色与星光,而是染上了邪异而污秽的色彩。
在那之中,白袍加身,紫蛇为袖,有属于青年人形的神明随着走动拨开了像被墨一般晕染开的水流,朝她优雅地缓步走来。
但是,炽热的火焰在河面上疯狂地蔓延,跳跃的热浪好像从地狱中涌来,在虚无之浪潮侵蚀的边缘,有张牙舞爪的火舌肆虐地爬上来者雪白神圣的御衣,要将一切都吞噬在炽热的火海中。
整条命运之河仿佛正在壮丽地燃烧。
然而,抬起伸来的双臂带动宽大柔软的衣袖,从容而无畏地淌进凶猛的火势中。
微微摊开的掌心覆着冰冷细密的蛇鳞,揽过了河面上烧却的浓雾。
她感觉自己被拥入了对方的怀中,从上至下的,被属于他的、一场盛大的白雪笼罩。
她听到了他的心跳。
“终于找到你了,明日朝。”
微微偏头,闭眼,他笑着唤她的名字,其语调难得不像往常那般轻飘飘的,反倒犹如甘然摔死的飞鸟,有一种深沉而压抑的重量。
“我找了你很久。”
伴随着这样的话,不知何时,一道雪白而巍峨的长蛇蜿蜒着盘旋于他的身后,在璀璨的金光与巨大的裂缝前居高临下地倾吐蛇信。
在它所对峙凝视的前方,那道巨大的推开命运之河的流水,正在缓缓关上。
门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说:【真是一位狂傲不羁的神祇。】
【八岐大蛇,诞生自虚无之海的邪神。】
【你和你的母神竟是有一分相像。】
“母神?”头顶上传来平和而暧昧的低笑,起伏的胸膛因喉咙里哼出的音节而微微颤动,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一般稀奇和好笑,古老的神明发出了某种温柔而漫不经心的感慨:“若你是说虚无之海的那位,那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诞生于祂。”
对面不置可否,只见河面上炽热凶猛的火势不可抵挡,命运之河在虚无的侵蚀中逐渐扭曲成翻腾的火海。
热浪翻滚,巨大巍峨的门扉如初来时闭上,阻挡了被污染的河水,隔绝了虚无的浪潮,与之划分了界线。
那个声音最后说:【在我看来,世上能与虚无的可怕与之媲美的只有火,饶是再高位的真神也会被其灼伤烧死。】
【每个世界诞生之初,火神迦具土都会焚烧大地,祂蒸干海水,驱散云雾,烧尽高天和地上的万物,其熊熊燃烧的火焰时至今日也依旧存在于世间的每个角落,永无熄灭之势,难道你不怕自己会因此被毁灭吗?】
他却只是戏谑地说:“我见过火神迦具土的火焰,不过尔尔。”
【哼哼,你只是见过,但不入火海,又怎能体会烈焰焚烧的滋味?不过如今你站在这,也已经引火上身。】
那样的声音伴随着被虚无淹没的大门而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苍穹上所有的星光都开始渐渐隐去。
他看着命运之河被浸染,周围蔓延燃烧的火焰也被虚无的浪潮驱逐,然后像逃窜的小孩子一样,尽数蔓上他的身躯、衣角、发梢,然后凝聚,不断地凝聚,最终在他的掌心中凝缩成一团摇曳的火光。
火焰映着他的眼睛,紫罗兰的色彩在其中被吞没,红得通透。
后世的绘卷中常说,八歧大蛇的双眼如同赤焰般鲜红。
……
古时,人类发现了火。
人类用火照明,烧食,取暖,也用来驱赶野兽,于是火成为了文明的象征。
但第一次发现的火,是怎么出现的呢?
有人说,是火神迦具土的降世带来了火。
在那样的传说中,火是灾厄,是苦难,是杀死生命、摧毁大地的恶魔。
有人说,是太阳大御神的温度带来了火。
温暖的太阳带来万物的生息,也收服了作恶的火神,让其成为温驯而柔和的光明。
有人还说,其实火是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里出现的。
磅礴大雨中的雷电劈中了雨夜中的大树,其万钧之力让火焰在黑暗中燃起,从此作为火种被寻来的人类保存下来,在世间永不熄灭。
蛇是怕火的动物。
作为冷血的畜牲,仿佛生来就犯下错误被驱逐出乐园而遭受惩戒一般,它们既没有四肢和声带,也没有良好的听力和视力,好像生来就要匍匐地上,仰头望向高高的天上。
明日朝觉得她的堂哥就很像一条蛇。
发病时痛苦地趴在被褥上,漆黑弯曲的长发在挣扎间散开,凌乱地披着,痉挛,狰狞,像一条扭曲的蛇,其望来的眼睛布满红血丝,仿佛映着仇恨的火焰。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呢?
不是在十二岁撞见他杀人的那个夜晚,也不是在她再次回京后的某一天——原本病弱甚至被断言活不过二十的哥哥,不仅在她十二岁那年杀了一个医师,还在她离开京都苦修的三年里成为了吃人的鬼。
起初,是他的病开始莫名好转。
不再咳血,也不再卧病在床,大家都觉得是奇迹,就像她获得了恩赐的治愈之力一样。
重新披上的狩衣和乌帽让他能以健康俊美的贵公子形态出现在人群中谈笑风生,原本无缘的家族继承权因为他展现出的才华而开始慢慢倾斜,就连刚上位的那位大人也对朝廷上的他赞美有加,一切仿佛都在重新眷顾他。
有人甚至归结于他同样受到了天照大御神的照拂——人是擅长爱乌及乌又爱胡乱想象的动物,最起码,许多人都认为她的家族随着她成为斋宫后已经受到了神明的庇护。
但是,明日朝知道,她的哥哥开始害怕太阳。
就像冷血的蛇本能地畏惧燃烧的火焰一样,他连靠近日光都变得恐惧且小心翼翼,最后甚至到了只在夜里活动的地步。
于是,本来开始变好的前景又离他而去。
他从一条扭曲的蛇变成了夜行的猫,但是,毒蛇的獠牙从未被拔,反倒磨尖了利爪,人类的食物无法再被他接受,他变成了夜里的狩猎者,开始像肉食性的野兽一样吃人。
这些都是她的家族写信千里迢迢告知她的。
变异的原因尚不可知,起初家族里也没有人在意,因为他伪装得相当好,而且在京都死了几个人就和他食量慢慢变小一样不值一提,直到家族里有人无意间撞见他徒手杀了一个杵逆冒犯他的官员,然后活剥生吞地吃掉了。
那不是正常人……不,那绝对不是人类的力量。
信中颤抖的字迹说到,那是怪物,是恶鬼。
越来越尖的瞳仁,隐在唇下的獠牙,还有惨白的皮肤,是非人之相。
从那一晚后,他就失踪了。
京都调查食人鬼的人都被杀了,但还没有人正式将他和之前失踪的人联系起来,那位大人已下达彻查的命令,而他们家族靠宗教矾固的地位,不能因为一个叛徒而出现裂痕。
受到神明庇护的家族,出了她一位侍奉天照大神的斋宫,也出现了一只被天照大神所驱逐的恶鬼,后者就像树上结出了一颗腐烂的恶果,也像身上馈烂的一块暗疮,要摘除,也要挖掉。
之所以写信偷偷告知她,就是希望她能赶在丑闻败露前,于清修的途中偷偷了结那个罪孽,不让家族蒙羞。
那是家族第一次对她用上了恳请的语气,她甚至能想到他们跪地伏礼的丑态。
明日朝觉得稀奇,原来让那群一直趾高气扬的人跪地乞求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但是,要在一片偌大的土地上找到一只擅于藏匿的鬼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交通不易的时代,消息闭塞,远离京都的地方无故死了人也不会引起上边人的注意,她久久都没有找到她的堂哥,心里却没有那么慌张。
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主动来找自己。
这是一种奇怪的预感,正如十二岁那年她在离京前无比坚信他以后一定会杀了她一样。
果不其然,一个月光冷清的月夜,他们在出云城重逢了。
寻着闹鬼的传闻而来,在发现出云城的亡灵和诅咒是莫虚有的谣言后,她在那片离日出最远的地方遇上了他。
「为什么要来呢?哥哥。」
她问自己的堂兄。
「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再像过去那么害怕、那么卑微地乞求,她的红裙在海边的月光中翻飞,平静地望着夜色里那只面容还与人类大致无异的鬼。
她说:「你终于来杀我了吗?即使我没有说出你杀害医师的秘密。」
——「虚伪的女人。」
她的兄长对她相当不屑,毫不掩饰对她的嘲讽和厌恶,轻易揭穿了她的面目。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类人。
同样不被喜欢,被人忽略,被讨厌,同样想要活下去,自私,擅于伪装和说谎,同样的怨恨家族里的人,也包括彼此。
同情这种东西,有时候不一定会因为彼此相似的经历而产生,人会排斥同类,只是看一眼都讨厌得要死,因为十分清楚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她又和他有点不一样,她拥有他梦寐以求的健康,是她拥有了他一直以来都在渴求的力量。
「多么作弄的命运啊,哥哥。」
她引箭搭弓,金色的灵力在她身上凝聚。
「我如今拥有治愈一切疾病和伤痛的力量,若是再晚一些,我就可以治好你的病了。」
噔的一声响,弓弦发出震颤,耀目的金光随着射出的箭矢惊雷一般洞穿了对方向她扑来时的胸膛。
「如果真有命运这种东西,那我们兄妹俩如今在这里互相残杀,是否也是受到命运的玩弄呢?」
病痛缠身的兄长,拥有治愈之力的妹妹。
受到太阳眷顾的斋宫,被太阳驱逐的恶鬼。
火焰。
燃烧的火焰。
那自她的箭矢所射中的地方像崩裂的岩浆一般,开始蔓延瓦解,然后像燎原的大火一样,在那副躯壳上燃烧起来。
无论如何也无法自愈,明明就算被砍断脖颈和头颅也还能再生的躯体只剩下无法克服的太阳了。
难道她真的受到了天照大御神的眷顾不成?
不可能!他才不相信世上有神这种东西!
化身为鬼的人类在扭曲的火焰中发出怨恨的嘶吼。
赤红的双眼翻涌着沸腾的杀意,身上那些无法愈合的伤口像剖膛破肚般灼痛起来,然后像灰烬一般在月光下化作飞烟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