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摇曳的树影发出鬼哭一般的嚎叫,他独自不断地往前走,心中猜想她是不是已经死在山匪的刀下了。
有关于她的画面像斑驳的绘卷一样,从脑海中掠过。
某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他想,不是这样的。
他本来并不打算那样接近她。
最开始那样遇见她,完全不是自己的本意。
在京都,能与宗教扯上关系的,除了自古以来神道教就传承下来的神社和各类祭祀外,当属四大阴阳师世家。
平氏,贺茂氏,藤原氏,以及源氏。
坊间皆传,阴阳师拥有跨越阴阳两界的力量,他们观星测位、画符念咒,维护阴阳两界的平衡,一直以来被朝延供养,还开设了阴阳寮,一定程度上能影响朝延的局势。
他曾经暗地里与源氏达成合作,许诺他们,若是达成他的目的,将来他上位后,必让源氏成为京都最强盛的阴阳师世家,甚至将全力支持他们讨伐恶鬼。
去到源氏本家的那一天,也是个月黑风高夜。
源氏作为古老的阴阳师世家,与魑魅魍魉打交道久了,连着本家的寝宫住宅都充斥着一种雄伟却侘寂的诡异。
已经忘了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认真回忆起,脑海中只闪过一些诡谲的画面——幽深的地宫,长长的石阶,神龛里青灰的烛火,扭曲蜿蜒的蛇影,绘着五芒星的、巨大的祭坛……
那些犹如噩梦的光景像砸碎的铜镜,蒙着一层泛黄斑驳的血迹。
属于少女的尖叫,空气中浮动的咒文,还有从黑暗深处传来的、神秘而怪异的笑声。
【你们这一脉自称天照的子孙,却来祈求邪神的恩赐……】
记忆中的自己因恐惧而颤抖,本能告诉自己得赶紧逃跑,可心中的欲念却像无底的深渊,不断地下坠。
……下坠。
摇曳的火光映照出密密麻麻的群蛇。
记忆的最后,是那温和得称得上轻柔的嗓音占据了所有的意识。
【如今我的力量只能流出一点,我想去见一个人。】
【既已向我祈求恩赐,作为代价,你的身体,就暂时为我所用吧……】
接下来的一切,都陷入了寂静的黑暗。
再次拥有自己的意识时,他已在第二日的祭礼上。
身旁,羞赧的女孩用桧扇掩面,正从他的牛车上下来,同他告别。
那是错误的开始。
从宛若噩梦的回忆中脱身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上的月亮已经变得腥红无比。
春夜的风带上了不祥的血腥之气,他突然感到胃部痉挛,不禁痛苦地矮下身来,跪在地上,不断地干呕。
肺部的空气挤压而出,有什么黏稠恶心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想要爬出喉咙,他因痛苦而溢出眼泪,空白的大脑无端地闪过属于那个少女的脸。
她羞怯掩面的姿态,她垂眸轻笑的面容,她悬泪欲泣的模样,她全然欢喜地奔向他的身影……所有的所有,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不该那样接近她。
他不该利用她。
他不该爱上她。
……啊,原来,他竟然是爱她的……
所以,当发现她其实不爱自己时,才会那样失望绝决,甚至不惜让她去送死。
对此,他不断地落泪。
悔恨根本无法为他的行为脱罪,迟来的忏悔就算再如何深重,也已经无法弥补。
恍然间,他似乎嗅到了屋内的檀香在夜色里萦绕。
如雾的白烟飘出长廊,他呆愣地抬头,在某一刻朝着升腾而上的檀烟伸出手去。
「明日朝……明日朝……」
他起身,犹如渴望垂怜的信徒,想要得到记忆中那个人原谅的拥抱。
「你化作鬼魂,回到我身边了吗?」
「你要来带我去地狱吗?你恨我吗?你恨我吧……只要能再次见到你……」
犹如幻梦的少女安静地微笑,漂亮的眼睫饱含悲悯地垂下,透明清澈的眼睛已经无法看透其所想,仿佛不再具备生命活着的光彩。
他却缓缓笑了。
「啊啊啊啊……如今,竟连这憎恨都让我备感慰藉……」
「求求你,让我陪你一起共赴黄泉吧……」
……
“陛下平时总是要那位女御的陪伴才能入睡,但今天你来了,他竟也难得安心睡着了。”
她姐姐这样说的时候,她正准备出宫。
年过三十的姐姐,早就过了衷爱艳色的年纪,那些繁复的十二单上不再花团锦簇,而是单调的素色。
但是,离别的时候,对方的笑容好像终于染上了些许生动的色彩:“以后可以多多进宫来吗?明日朝……”
对此,她迟疑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出宫的路上,她再次遇见了来时遇到的那位女御。
“哦呀。”对方率先笑时,其手中长长的烟斗正在嘴边吞云吐雾。
春日的午后,细雨已停。
天上的乌云逐渐散去,敞亮的天光凿破云层倾落而下。
满院的绿叶与繁花在氤氲的雾气中摇曳。
她微微弯身,恭谦地行礼。
对方却笑道:“中宫殿下总是有些敌视妾身,如今找到了可以替代妾身让陛下安睡的人,想来她很是开心吧。”
“……没有的事。”她斟酌着语气回答:“只要能为陛下分忧,殿下都会开心的。”
“呵呵。”对方轻轻瞥了她一眼,一双美目抹着艳丽的脂粉,看上去竟有些慑人心魂:“你真会说话。”
她又轻轻躬了身:“殿下说您是当今宫中最受宠的女御,还请您多多陪伴陛下吧,殿下不会责备您的。”
“所谓的宠爱不过是别人的说辞罢了。”对方却轻笑道:“今天见到你后,想来陛下不会再宠幸妾身了。”
她困惑地歪了歪头。
“知道「狐狸之窗」吗?”
美丽的女御轻轻咬了咬烟斗,抬起双手,对着逐渐显露出日光的天空,比了个窗口的手势,放在眼前,笑道:“传说中,「狐狸之窗」能让人看到自己心里最想见到的人,这就是陛下宠幸妾身的原因。”
……呀,这是什么神奇的原因。
她实在不明所以,也忍不住照着对方的样子比了比。
但是眼前除了一如既往的天空外,什么都没有。
她嘟了嘟嘴,不满道:“您骗人。”
“呵呵。”对方放下手来,拿着烟斗,一边往前走,一边笑道:“那就证明你心中还没有那样的人,这可是好事,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
她放下手,困惑地望过去,只稍一会,对方的影子已如云烟般消散在了长廊的尽头。
这让她产生了对方是妖怪的错觉。
与此同时,对于那位斋宫的好奇在心里悄悄扎了根。
她进到家中后,难得没有撒丫子乱跑玩耍,而是翻出了厚厚的史书查阅。
书中记载,斋宫制度是大约六百年前的第十代崇神天皇在位时建立的。
当时瘟疫盛行,崇神天皇前往神浅茅原占卜其原因,有位神明在占卜时降临于一位皇女之身,自称大物主神。
那个时候,天照大神与大物主神是一起祭祀于同一座神宫里的,大物主神依附皇女之口说,祂与天照大神不能一起祭祀。
崇神天皇依言,在七月便将天照大神从京中的神宫里移出,还遣自己的女儿作为第一任斋宫,前往京外专属的神宫侍奉天照大神。
也是那一年,那位被神明附身传达神谕的皇女嫁与了大物主神。
据传,大物主神是来自出云的神祗,相当的神秘。
祂白日不露面,只在晚上钻入妻子的闺中,也不让妻子见到自己的面目,皇女对此相当不满。
某个晚上,她要求神灵显形,祂便化作了一条漂亮美丽的蛇呈现在皇女眼前,随后才在皇女的惊呼中显现出人形。
自那之后,瘟疫退去。
这些都是来自史书上或真或假的记载,本是查询斋宫的资料的,却不小心翻到了其它的神话趣事。
许是如此,当晚,她就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中,没有繁华的平安京,没有奢糜熟悉的宫殿寝殿,也没有公卿贵族间的风花雪月。
她梦到了辽阔的大地,绿意遍野,远山连绵,不远处,一座称得上雄伟的城池伫立在繁茂的群山之间。
耳边有粗声粗气的声音在说:“那就是占据这片土地上已久的长髓彦的城池,只要攻陷那里,我们的东征之行就算成功一半了。”
有人又说:“可是,据说,长髓彦底下能人辈出,要打败他攻陷这片土地,并不容易,听闻,他还受到了天照大神的庇护……”
“呸!什么天照大神的庇护!我们将领才是天照大神的子孙!我们来到这里,才是顺天而行!”
“……”
长髓彦,东征,天照大神的庇护……
从这些熟悉的字眼里,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梦,似乎来自千年前……
这是第一代神武天皇与当地豪族长髓彦的战争……
……
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姬君时,他所直属的将领带他去见国主,说他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要引荐他当副将。
他不太想去,仅管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立功升官的好机会,他的将领也明里暗里提醒他这是他给他的提拔机会。
“若是没有我,没有国主,你还是在到处流浪的野小子,在现在这种时代,随时死了也不足为奇,哪里扬名的机会,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大家都叫你什么——哦……叫你什么来着……”
将领露出尴尬但是又毫无反省之意的困惑。
“焰鬼。”他淡淡补上。
“哦!对——焰鬼!”大人拍了下手,目光落在他一袭枯燥杂乱的黑发上,眼神中浮现出一种淡淡的稀奇和古怪,怪笑起来:“这名字可真适合你,以后就叫这个吧,又好记,总比喂喂喂的强。”
这顶多只能算个外号,还是不算多好的外号,有种排外的感觉,就像他们会叫那些海上遇难来到这片土地的异邦人为“异鬼”一样。
但是他不是很在乎。
因为他确实没有名字,也确实不是这片土地土生土长的人。
他是个没有名字的人类。
每到一个地方,都有相应的名字。
他从小是从一条跨海而来的船上被捡到的,那条船上的人都遇了海难,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他的发色天生与这片土地的人不一样,常常遭人异样排斥的目光,就算用树枝染成合群的黑色,最终也总是一个人在这片乱世中跌跌撞撞活下来。
正值群魔乱舞的时代,从几千年前起,这片大地上就是人鬼共生。
孱弱的人类本来不敌暴虐的妖鬼,但是,据说,在高天之神的帮助下,从神明那里习得驱鬼之术的人类登上历史舞台,人类渐渐地拥有了与妖魔对抗的力量,如今,在这片土地上,人类已呈压倒性的优势歼灭了众多的鬼族,外患不足为惧后,人类内部便开始确立更加森明的秩序。
现在,各地开始聚集民众,召募能人之士,为争夺领土、建立政权发起战争。
而他只是这个时代里一个为了本能活下去而加入其中一个国主政权的人类罢了。
这样的他在战场上不断地挥刀,只为求得一口饭吃和一方庇护,从没想过有天将领会带着他去见国主。
也是这一天,他第一次见到了国主的姐姐。
身形纤细的少女,大约十五的年纪,黑发黑眼,一袭白衣红裙,立在楼阁之上,低头朝他笑道:“阁下迷路了吗?”
“不是……”嘴上下意识这样答,他迅速低下头去,他只是不喜欢呆在狭窄的屋里,特地出来透气的。
那时,他的右脸因受伤的眼睛而缠着厚重的绷带,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楼阁上的姬君却干净明快得像一场来自冬雪里的梅花,他下意识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却听得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他听闻过国主的姐姐身体不好,常年居于人后,这些年几乎不曾露面。
但初见她,她的外表年轻得过分,与想象中病怏怏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还对他笑道:“呀,觉得屋里太闷了,所以出来透口气,阁下也是这样吗?”
“呃、嗯。”他敷衍地应了声,已经想要离开了,对方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又道: “初次见面,该如何称呼阁下?”
他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干巴巴的,最终才说:“大家都叫我焰鬼。”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她说。
“听上去就像妖怪一样,是吗?”
他低着头问。
她停顿了一下,才说:“抱歉,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称呼的话,那你便换一个吧。”
“换不了,大家都这样叫我。”他说。
名字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东西,他也不在乎好不好听。
但耳边却传来了她轻盈而柔软的笑声:“明明同样是人类,却被这样叫,人类有时候真是太过残忍。”
对此,他动了动嘴角,终于抬起头想说些什么,但是,有一阵属于少女的声音传来:“姐姐!”
他知道,那是国主的妹妹。
对国主来说,自己的姐姐和妹妹都是相当重要的存在,所以,当其中一位提出想要自己担任她们的护卫时,国主也答应了。
将领还调侃他哪位姬君怕是看上他了。
“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听说你的骁勇后也不是没可能倾慕。”将领说:“不过姬君生得万分貌美,又有这样的地位,求娶她的人不尽其数,你这种底下打混的怕是很难。”
他知道,将领这是在提醒他抓住机会。
当天夜里,他执刀端坐在外面的廊上,里头的烛光映出来,属于少女侧坐的纤细身形映在门纸上。
里边传来之前听过的声音:“让您来到我身边守卫,致使您无法在战场上大展身手,您可会怨我?”
“不敢,这是在下的职责。”他说。
她没有再说嘘寒问暖的话,而是继续笑道:“我那弟弟未来想将这片土地交到佑兰丸手里,为了早点让他能独当一面,他也是时候该开始学习剑术了,所以我向他举荐了你,他也同意了。”
他一愣,当即推脱道:“在下只是一介莽夫,怎能当少主的老师呢?”
佑兰丸是国主的儿子,如今才八岁有余。
若能当少主的剑术老师,定是荣耀的,但是他不爱这些。
她却笑道:“您剑术强,是很好的人选,你的眼睛受伤了,也能趁此机会好好养伤,不是吗?”
闻言,他一愣。
伴随着这样的话,身后的门被轻轻打开,有好闻的幽香飘出来。
他下意识抬头,然后呆愣,火烛在他面上摇曳。
外表相当年轻的女人手中拿着油灯,朝他弯了弯眼睛笑道:“只是以我护卫的身份指点他一二罢了,放轻松点吧。”
言毕,对方径直越过他,往廊后走去。
“等一下……”他下意识轻轻抓住了少女的振摆,然后在意识到失礼后倏然一僵。
她停下脚步,侧身,安静地垂首。
他低头,不敢看向她,那只伸出去的手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继续动作。
但她没有问他什么事,而是轻声道:“说起来,你就没有想过给自己取个更好的名字吗?”
他一愣,慢半拍道:“……没有想过。”
名字是最短的咒。
但他没有名字。
这是否能说明他生来就摆脱了六道轮回。
虽然他也不信佛。
对此,他听到晚风突然送来了她的声音:“饶速日命。”
就此,一丝困惑从眼中闪过,他终于抬起头去。
只见眼帘中,摇曳的烛火照亮那张昳丽的脸,奇怪的是,并不觉得暖和,也好像没有一丝生气,她的神情冷淡,没有半分血色,像寺庙里白瓷捏造的人偶:“这是我为你取的名字,若是不嫌弃,就请让我这样称呼阁下吧。”
他一愣,僵硬地放开了手,应了一声:“是。”
“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她说。
“属下不敢……”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没有看向他,而是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笑道:“叫我「势夜」吧,这是一位神明为我取的名字。”
“不过,你也可以叫我明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