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苇原中国一路行至黄泉比良坂的入口,太阳的光辉在身后逐渐远去,雪白的苇草如同海浪,拥簇着向尽头蜿蜒而去的河流。
远离生者所在的人世,通往死者国度的长路变得寒冷无光,缥缈的雾气被黑暗中流蹿的雷光惊穿,盘旋曲折的河流受惊般掀起如沼泽般的腐水,浮光掠影间,粼粼地映出了来者的面容。
那是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
属于男性的双腿精瘦有力,在诡谲细密的絮语中涉过冰冷的河水。
漆黑的冷甲覆着高大修长的身躯,两臂间披挂着象征神明的丝帛,飘飞的苇絮如绒雪在张扬浮动的金发间掠过,死亡的气息化作实质的黑暗,吞没来路和时间,在他高挑的身形上铺就冷硬而凝滞的色彩。
当一声惊雷震荡周围时,有不似人言的声音才从尽头的深处传来:
【来自高天之神祇,世间雷霆风暴之神将,自你继任高天之行刑者以来,你冷酷暴虐的威名就已响彻天地,无数妖鬼亡魂被你葬送于此,但你每每到达这里,都会伴随肆虐的雷鸣,黄泉之国的亡灵都惊惧不已,这次前来,你所求是否还与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我无意叨扰亡者,只是雷声从来都不温和。”
回答对方的声音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在无边无际的黄泉路上泛着没有温度的冷意:“我过去所求现在已在我怀中,这次前来,我是想知道,我此行所带之人,能否在黄泉之国安息。”
伴随着这样的言语,脚下的河流晃起动荡的涟漪,有漆黑稠长的发丝从他抱着什么的臂间划落,又被他的指尖尽数地拢回了怀里。
无风而动的丝帛由雷霆神力所化,在黑暗中拨开了河流岸边的苇草,有雪白的衣帛在他的怀中流淌,笼罩着一具静谧又纤细的身躯。
他抬起眉梢,表情安静,在某一刻,于一块通天巨石前停下了脚步。
此石名为「千引石」,由创世神设立,阻去了此间和彼世互通的道路,亡者无法从黄泉之国逃出,生者亦无法进入死者的国度。
来自黄泉之国的声音穿过千引石,耐心地提醒他:
【过去我已多次告知你,黄泉之国是死者的国度,就算是你也无法跨越创世神所设的千引石踏足其中,你怀中的灵魂身为人类的身躯已死,但如今却被禁锢在那副不死不灭的躯壳里,要想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需得将她从中解放,此事涉及到六恶神,祂们是太阳女神的罪恶,亦拥有不死不灭的生命,如今祸害人间的恶已在她的身体里凝聚,只有作为根源的神王天照才可帮助你。】
闻言,在千引石前伫立的影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潺潺的河流上弥漫起无法驱散的寒雾,属于生命的温度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蒙昧无比。
似是怕怀中的存在冷着,他微微收紧了双臂,臂间飘扬的丝帛被他用来拢紧了怀中的影子。
雪白的衣物与漆黑的长发交织,被朦胧的纱雾覆盖面容,远远看去,就像一枝盛放在他怀中的花朵。
他听到那个声音饱含劝诫地对他说:
【回去吧,高天之武神,你已先天照的命令来到了这里,在诸天神佛看来,这又是一种罪过,自你诞生起,高天诸神就对你起了疑心和忌惮,你与生俱来的暴虐之姿和狂戾之名在外,暗地里对你的猜忌与畏惧从没有停止过,你不应该来到这里,你应该回去了。】
对此,他头颅高昂,目光无波:“我没有违抗天照大神的意思,我先一步来到这里,只是为了从你这里寻求一个答案。”
【众神之首的神王天照,全知全能,难道她还无法破除你心中的迷茫吗?】
“天照大神创造人世,设立规则,裁定善恶,她的神谕固然正确,但有些答案,就算她所言与你相同,我也更希望从你这里得到。”
【你此般固执究竟为何?你对天照的信任与尊崇明明毫无阴霾,你也已是历经千万年的神明,难道你还如不安的孩子依赖父母那般?】
“……”
短暂的寂静过后,他似是妥协般地低下了头颅。
垂荡的耳坠在飘扬的发间发出微光,额间盘踞闪耀的神纹令黑暗都开始慢慢退却,他以恭敬的表情,垂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就如不安的孩子依赖父母那般。”
【……】
来自黑暗的声音似乎极其无奈地喟叹了一下。
【须佐之男,我强大而又脆弱的孩子,你既已这样说,那我便再提醒你一句,你怀中的人类,就算将其从那副身躯中解放,她的灵魂也无法来到这里。】
“为何?”
他微微抬眼。
【她的灵魂已经属于另一位神祇,契约之牢固,经由世间的天命因果加持,就算是黄泉之国,也不可从他手中纂夺。】
“那位神祇所谓何名?”
【正是你所熟悉的——如今肆虐人间的八岐大蛇。】
“果然如此。”他的表情不惊不惧,亦没有一丝变化:“此契约,有无破解的可能?”
【凡事皆有因果,若要说起,因还在你,若能斩断因果,或许可以一试。】
“如此说来,我已预感到自己与他定有一战。”
【八岐大蛇与诸天八百万神祇不尽相同,要想斩杀他,就算是你,亦是不易,雷霆风暴之子啊,请告诉我,你将如何战胜他?】
他安静地垂下眉梢,鎏金竖起的瞳孔顺从地蜇伏在黑暗中:“我将以神骨为芯,蛇神之血为釉,雷电为锤,尘世为炉,铸造足以斩杀他的神剑。”
【这神剑,仅仅是为了斩杀八岐大蛇吗?】
他没有回答,但是对方似乎已经在无声中听到了他的答案。
【那会让你陷入万劫不复的命运。】
覆着薄冰的面容破碎,朦胧的冷雾褪去,他抬头,似有炙热的火在眼中燃烧:“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会抗争并战胜它的。”
【曾有天真的孩子同我说过和你一样的话,但他最后殒命在了自己的誓言中,成为了命运之海的第一颗星星,如今,你要与他踏上同样的道路吗?】
“是的。”
回答对方的,是他这样的声音:“就算因此殒身也在所不惜。”
言毕,他抱着怀中的人影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径离去,其身影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亦没有回头。
只有潺潺的河水依旧在黄泉比良坂上无日无夜地流动着。
……
须佐之男是如何带她前往高天原的,明日朝并不知晓。
混沌疲惫的意识像河流中的气泡往上升,在破裂的那一瞬才觉得清醒,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密密麻麻的絮语像阴黏的虫子爬满耳畔,有不似人言的声音回荡在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它们……不,应该说是祂们才对,身体里的异物第一次认真地同她交流。
【人类,你可知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她说:“不知道。”
【这里是高天原的最深处,是天照曾经囚禁关押我们的神狱,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她回答:“我看见了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在黑暗中,你可看得清我们是何种模样?】
她说:“自然是看不清的,人类的眼睛只有在有光的时候才能看见东西。”
【但你已不是人类之躯。】
“可我的心始终无法超脱人类。”
她垂头,感觉自己的双手似乎被无形的锁链吊起禁锢,黑暗中,腥黏冰冷的潮水浸没她的膝盖,有什么东西拖行的动静刺耳尖锐得让牙齿发酸。
她索性再次闭上眼睛。
“不管是痛苦,还是憎恨或悲伤,都已经让我疲惫不堪,就算还能看见你们,我也已经不想睁开眼睛,我现在只寻求死亡的解脱。”
【你也同天照一样,视我们为万恶不赦的罪孽?在你眼里,我们生来就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依附天照的光辉才能被看见?】
“不,我只是累了……”她平静地说:“没有力气更好地看清你们。”
【你若是愿意好好直视我们,兴许我们会反过来成为你的力量。】
她没有再回答。
【你渴求死亡的解脱,但殊不知自己根本不会死。】
【我们是天照剥离抛弃的罪恶,只要太阳的光辉仍在照耀,我们就将永世不灭,我们的存在为你塑造了不死之身,你根本不可能死,如若不直面自己的罪恶,你永远都无法获得想要的安宁和自由,等待你的也只有天照的审判和封印,就像我们千万年来被关在这里,到时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的话没有再得到回应,而是像河面上晃开的涟漪,慢慢被黑暗中弥漫开来的沉默代替。
明日朝似有所感地抬头,看见一缕金色的微光从前方的尽头亮起。
她微微眯起,像寻找大海中遥远的灯塔一样,饱含期盼地望着。
那缕小小的光芒起初微弱得像一点流萤,但慢慢的,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然后像燃尽的火种一样,在流离至她的手边后熄灭。
手上的束缚骤然松驰时,她险些摔进身下的潮水里,在她撑起身子后,她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涉过她所产生的河水而来。
最终,那样的声音停在了她面前。
她抬头,笑道:“我的审判之日已至?”
“不。”
“我的惩处之刑已定?”
“不。”
她失望地低下头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既然都不是,那须佐之男,你为何来到这里呢?”
来者的影子半跪下来,似乎想与她拉近距离,靠得她极近。
在黑暗中,他的色彩并不鲜亮,但是额心上的神纹熠熠生辉,细密的闪电似乎化作流动的褶皱在他身上洋淌,她借着那些金色明亮的光芒,终于得以认真地看清他的模样。
他真的变了很多,不但长高了,变健壮了,也变得更加好看了。
曾经总是内敛地耷拉在眼前的发丝流蹿着极具生命力的闪电,不再隐去漂亮的神纹和眼睛,而是在黑暗中张扬地浮动着。
被几缕发丝掠过的眉骨如弓,脸庞的轮廓凌厉而流畅,她细细地凝视他,不带审视,而是像作画一般,一点一点地临摹对方起伏的五官。
她的眼睛勾勒出凹陷的眼窝,掠过高挺的鼻梁,描绘出线条冷冽但不过分生硬的唇角……他的一切都在视野中清晰而深刻地呈现着,青年之姿的神明,眼睛的形状明明算不上凌厉,但是那一簇又一簇的眼睫是略深的色彩,压着鎏金的瞳孔时,莫名具有不怒自威的重量感。
对此,她还是愿意用美丽和惊艳这个词去形容他——就像形容鬼斧神工的崇山峻岭,就像形容蜿蜒绵亘的河川,就像形容广袤无垠的平原……她是想说,那果然不是应该属于人类的身姿,那是多么完美冷峻、高高在上的、不近人情的一张脸。
他如今的美正是由这些搭建的,过去记忆中,稚嫩的少年就如同忧郁的枝丫,带着原生的静谧,不说话的时候就仿佛缥缈的雾,单薄脆弱得像是被阳光一晃就会消失,但现在的须佐之男,他包裹着羽衣的——暗沉又涌动着粼光的身躯、他清凛垂目时无悲无喜的面容、他那些已经滤去了温度与动摇的沉默……他的一切都宛若是正在孕育一场风暴的深海,变得更加浓郁辽阔,又遥不可及。
最终,她只是偏头,乖巧地弯了弯眉梢:“你变了许多,长高了,也变得更好看了。”
也许真诚的夸奖和轻飘飘的感慨都有,但他显然不会轻易为这样的褒奖动容。
纤细的瞳孔微微下移,须佐之男只是平静道:“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我没变吗?”她抬手,有些困惑地抚上自己的脸,指尖沿着脸颊向下,掠过还能呼吸的嘴角,顺着脖颈的线条流离至起伏的胸口,最终停在了那里。
她哈哈哈地笑,开怀急促的气息压在肺里,说:“不,我也变了很多,怎么会没有变呢?难道在你看来,我一开始就是这副形如妖鬼的模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语气没有变化。
她自喉咙里发出一种细微而轻盈的笑声。
“那是什么意思呢?”她说:“你是想说我自从当年死后一直没有变吗?”
几乎是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就微微蹙起了眉。
几不可察的,只是轻微的幅度,而且很快就松开了,但她还是眼尖地观察到了。
她斟酌着继续道:“还是说你不喜欢我现在这副样子?我倒是挺喜欢的,不会老,也不会变丑,好像永远都能这么年轻……不过现在好像也没什么用了,毕竟我以前还是人类活着时只是担心自己老了不好看就没有价值了……”
“明日朝。”
他冷硬的声音骤然打断她的话。
“你恨我吗?”
她一愣。
谨慎地抬眼,她看见须佐之男微微弯下挺拔的背脊来,本该俯瞰而下的眼睛竟保持在一条与她平视的直线上,以平等的姿态直直盯着她。
但那样毫无波澜的目光令人害怕,因为她看不透他想要什么答案。
她只能抬手,试探性地轻轻抚上他的脸。
意外的,他没有拒绝。
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
相反,他还安静而顺从地垂下了眼睫,似乎在等待一个形如宣判的答案。
她便轻声说:“现在也不恨你了,须佐之男。”
就此,他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突然抬起握住了她的手。
这似乎不是个令他满意的回答,以致于手上的力度为她带来了细微的疼痛,但是,她没有在意,而是说:“这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更关心其他,我也一样,你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嗯。”
她问:“天照大神将如何裁决审判我?”
没有回答。
她又问:“天照大神为何还迟迟不对我降下神罚?”
还是没有回答。
她最后道:“她是还在等待什么吗?”
“天照大人自有决断。”
他只是这样说。
很显然,这也不是个让她满意的答案。
但是,她没有生气,只是又问:“那你呢?”
他说:“我也自有我的定论。”
她失望地垂下眼睛。
她觉得须佐之男在说话方面变狡猾了一些,但是又感觉好像变得更加笨拙了,至少这不是让她喜欢的说话方式。
当然,如果他就是故意的,那当她没说。
她轻易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离,他一顿,没有挽留,只是屈了屈手指便放下了。
作罢,他抬起微垂的眼睫,浅薄的嘴角发出清冽而平静的声音:“如今以八岐大蛇为首的六恶神祸害人间,罪不可赦,他还曾带你到高天之下兴风作浪,挑衅天照大神之神威,也已是罪加一等,蛇神善蛊人心,教人作恶,明日朝,请你告诉我,你的意志是否受他蛊惑?”
“八岐大蛇吗?”她不以为意地笑道:“是或否又如何呢?你何须多问?我犯下过错已属事实,也已认罪,一切都是我的选择,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
她说:“须佐之男,八岐大蛇和我之间,没有谁对谁错,若要认真说,过错或许在我,身为斋宫,我过去纵容他呆在我身边,甚至为此而窃喜,是我需要他,是我离不开他。”
压抑的沉默就这样伴随着她的声音笼罩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黑暗中,借着他身上细微的光,他的表情突然就变得明灭起来。
明日朝说:“当年,在出云囚禁你,也是我自愿借助了他的力量,是他洞察了我心中的欲望,是我自己选择了他。”
“你甚至不惜将自己的灵魂献予他?”
他这样问的时候,那并非困惑与质疑的口吻,而是一种笃定的确认。
“是的。”她承认得相当干脆,末了,竟还明快地笑道:“真奇怪,如今,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也许我已经无药可救。”
如今,她已经看不出他的所想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再是那个如同孩童般懵懂的少年,任由起伏的情绪轻易被她感知到。
但她依旧说:“我的灵魂已与他共度了千年,比你久得多,他陪伴我那么久那么久,就连当时来到高天之下放肆无礼,也是我的意思,请你别怪他,是我想见你,是我当时的爱恨与欲念驱使我背叛了天照大神,他只是顺势帮助了我,这一点,我甚至是感激他的,是他让我再次见到了你。”
“你真的如此认为?”
他的声音似乎低了一点,无端让她觉得冷。
额上的神纹明明灭灭,他发间的耳坠也在亮着光,他的脸在黑暗与微光的碰撞中苍白无暇,没有一丝生气,宛若一尊打了蜡的神像。
她在那样的目光中安静地笑,他似乎已在无声中得到了答案。
对此,须佐之男不再说什么,高大的身形利落地站起,然后渐渐后退,隐去,属于他的、最后的一丝光伴随着离去的动静慢慢吞没在了她所熟悉的黑暗中。
……
也许是因为久违地想起八岐大蛇,后来她竟然迷迷糊糊地梦见了有关他的事。
「明日朝,你听说过‘衔尾蛇’吗?」
过去属于他的声音在说。
雪白的衣袂垂落在芦苇荡的羽絮中,压弯的枝条被游离的群蛇环绕,冷凛的风带来清冽又干燥的枯草香,来自那座岛屿上的记忆在梦境中浮现。
那个时候,她期待的万年樱还没有开花,距离她陷入往后漫长的沉睡好像也还有些年头,记不清是哪个冬天了,当她在幽冷的月光下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时,眼帘中,有细密而轻盈的雪色在飘。
她恍惚地晃了晃目光,竟一时分不清是天上落下的雪,还是神明圣洁的发梢。
「一条蛇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出一个圆环,就像自我吞食者一样。」
有细小的幼蛇绕上对方屈起的指节,像是要展示给她看一样,在他若有若无的笑意中依言咬住了自己的蛇尾。
他说,这个现象一直都有很多不同的象征,而最为人接受的是「循环」的意义——蛇咬噬、吞食著自己的尾巴,是指需要吃掉尾巴才能生存,而它自己的尾巴又为它带来无限的粮食,这便是一种永恒更生的循环模式。
「建构与破坏的往复。」
「生命与死亡的交替。」
「还有过去与未来的衔接……」
来自过去的光景中,他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已经模模糊糊,声音也变得相当遥远。
但是,那位邪神像下达诅咒一般,在久远的岁月中笑得万分神秘。
「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那一天不会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