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朝。”
她轻声说:“我是明日朝。”
话音落下后,她便低下头去,不安地绞了绞自己的手指,然后抱着一丝羞赧地笑了。
她略带希冀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反应。
对方的表情不变,脸上的笑容依旧很柔软。
那样的人笑着说:“明日朝是谁呀?”
她的母亲说:“是你的名字吗?”
那一刻,她的笑就那样滞留在了嘴角。
“……”
那一天,自己是何时落泪的,自己又是何时抬袖掩面离开的,她也已经记不清了。
但是,从那以后,她没再去见过自己的母亲。
关于那天的、最后的记忆,是淅淅沥沥的雨,和满天灰郁的云。
她逃跑了。
脚下的木屐踩过残花和泥泞,奔跑时呼吸间都是急促氤氲的水汽,就像是要逃离那个残忍的女人、逃离某种命运一样,她在须臾间闯开了院落的门,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她的母亲。
就算对方困惑的声音在后面呼唤,就算跑得喘不上气了,就算像是要窒息了般,她也没有停,依旧不断地往前跑。
等到身后的声音都消失了,她才仰头迎着细碎绵绵的雨,张开沉重的袖摆和双手,像是要拥抱春天,让春雨洗涤身上的污泥似的,一头撞进了料峭的冷风中,大喊道:“我是明日朝呀!”
“是您的女儿!您的孩子!”
雨水割裂她的脸,从她的眼角滴落,她在那一刻闭上眼,仿佛隔着一面破碎的镜面一样,好像还能想起不久前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对方眼里时的表情是多么空白又伤心。
对此,她像疯了一样,在奔袭的春雨中独自嚎啕大喊:“如果,连您都认不出我,如果连您都不记得我了,那这世上还有谁会爱我?!”
理所当然的,回应她的,只有天上绵绵的细雨和滚滚的春雷。
“这世上究竟哪里才是我的归处?”
明明她就站在母亲的面前,可是对方却记不得她。
明明生活在那个家族里十几载,可是为什么心灵一点归属的重量都没有呢?
明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为何她好像一无所有?
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她又到底是为什么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无私的爱?”
她曾经这样绝望地问过自己。
答案是有的。
当她抱着自己的小猫,在夜深人静时贴着它毛绒绒的身躯入睡,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无私的爱的。
她爱着自己的猫,无条件的爱着,明明它无法给予她丰饶的物质,也无法陪伴她一生,但是她还是觉得如果是为了它的话,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不管是为了它偷偷藏起宴席上的食物,还是为了让它活下去而下跪苦苦哀求家里的下人。
她曾经以为自己有机会带着它远走高飞,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找到一个让她和它的灵魂都得以栖息和被接纳的归所,所以她一直不断地寻找。
为此,她还学会了怎么娇柔地笑,学会了该怎么梨花带雨地哭,该怎么说些足以打动人的话,还有该怎么我见犹怜地示弱,她的一切都是为了怎么看起来更楚楚可怜一点,从而打动他人的恻隐之心,为自己和她的猫谋求一些生存的空间。
她曾经觉得,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只要能得到他人的怜惜和相应的帮助,就算化作柔弱依附的菟丝花又如何?
人生在世,无非是本能地想要活下去。
若仅仅是为了得到生存所需要的衣食住行,那么一切好像也并不能很难。
但愈是如此,她愈是明白,爱是一种天赋。
一种无条件的天赋。
爱明明是这样的天赋。
就像人类生来就会呼吸一样与生俱来的天赋。
每个人都能自然而然地产生爱,爱父母,爱兄弟姊妹,爱朋友,爱恋人,以及爱自己的孩子。
但是,为什么她却得不到呢?
为什么在她这里,爱会变成奖励呢?
她得用乖巧顺从才能换来长辈的夸奖,她得用自己虚伪的笑脸才能得到别人的青睐,她得违背本心地讨好他人才能换点爱。
她一直试图用这样矫饰造作的自己换点爱。
人啊,若仅仅只是为了获得活下去的食物那该多轻松呀……
但是,即便如此,依旧有人失望地对她说:“你是一个凉薄的人,明日朝,你其实根本不懂得怎么爱人。“
对此,她曾经不甘心地反驳:“怎么会呢?”
在京都,十二岁是个特殊的年纪,每到那一年,就能行元服之礼。
所谓元服,意味着成人,男子剃去总角长发,女子垂下遮面的竹帘,双方可以开始走访婚嫁。
在还没正式十二岁前,她就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封书信,里边大多写满了动人的和歌。
公家贵族的公子风雅,总喜欢在染上熏香的书信和歌上差上一枝樱花,隔着车辇羞赧地递来。
她曾经以为,自己努力了那么久,终于能从那么多封和歌里得到一份爱。
对此,她说:“我怎么会不懂爱呢?”
“爱一个人,不就是对他好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怎么会做不到呢?”她这样说的时候,其目光像在看一个做错了事的坏孩子,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种近乎慈悲的宽容。
她甚至轻轻抱住了那个人,像过去一样,轻轻倚着他的肩角,试图打动他:“我可以对他笑,说他爱听的话,他冷的话,我就抱着他,捂热他的手,他如果有苦闷的心事,我也愿意彻夜倾听,他想去哪,我就陪着他去哪,他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帮助他,就算他耐不住寂寞,想去流连花丛也没关系,只要他开心……”
可是,对方还是摇了摇头,既而失望怯懦地推开了她。
而她则是依旧像当年那个被姐姐抛在身后的稚子,没有一丁点长进,只能伫立在原地,破碎而空白地垂泪,做出了最后不再欺瞒的、破罐子破摔的挽留。
“……我没感受过爱,又要怎么去爱人呢?”
他没有回头。
那一刻,她还想对他说,或许,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人。
但是她知道,这世上是有无私的爱的,只是它不属于自己而已。
……多讽刺呀,她对爱的领悟竟是来源于不被爱。
“人除了爱自己外,真的能够爱上另一个人吗?”
十二岁以前,她无数次这样问过自己。
“爱到愿意付出性命,爱到愿意为其死过一回?”
因为没有爱过任何人,所以,无法想象,更无法理解,所以,也才会在她的小猫被活生生打死时,没能抱着赴死的决心勇敢而无畏地扑上去阻止,而是选择了逃避和无用的哀求。
但是,在十二岁那个阴雨绵绵的春天,当她趴在椋子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时,她听到椋子这样轻轻笑道:“怎么不会愿意呢?”
耳边是对方随着腹部而起伏的呼吸和心跳,属于生命的跃动藏在那位母亲柔软的肚皮下,她能感受到了对方正在用温暖的指尖轻轻拨弄着她的长发。
椋子说:“如果是为了我的孩子,就算会死,我也愿意将他生下。”
“今后,若是有一天为了保护宗介,杏杏子,还有腹中的这个孩子需要付出性命,我也愿意。”
那一天,屋外,湿冷的细雨蒙蒙。
鱼骨串起的风铃挂在屋檐下叮叮当当地响。
清风送来熟悉的气息。
她在黑暗中闭上眼,嗅到了蜂蜜的甜香,来自过去的记忆中,那个雨天里,有谁柔软的发丝垂下,拂过了她的眼睑,那双带着清风与花香的臂弯伸来,将趴在椋子身边昏昏欲睡的她怜惜地抱起,揽进了一个单薄但又温暖的怀抱里。
她听到对方的声音温软得像在哄她:“在这里睡着会着凉的,明日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雨好像停了。
漆黑的世界变得寂静。
当被那个来自过去的怀抱横抱起来时,如蛛网的黑发飘扬铺展开来,她像是一只引颈受戮的白天鹅一般,卸下了所有气力,在那副属于少年的、纤瘦但有力的臂弯中将耷拉的脖颈撕扯成一个柔软的弧度,任由脱离地面的背脊软化,任由沉甸甸的头颅死去般顺势垂下。
那样的放松令她无比的安心。
那样美好的怀抱来自死前的走马灯。
而椋子逐渐远去的声音就像摇篮曲一样,化作了一场温柔的春雨包裹着即将坠入美梦的她:“明日朝,人只有感受到了爱,才能真正地去爱别人……”
“所以,你遇到那样的人了吗?”
“爱到不惜付出性命,爱到愿意为他死去也不会后悔……”
“……明日朝,你已经遇到那样的存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