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海水刺骨,他仗着少年人身板禁得住折腾,生生泡了半个时辰凉水。
好像只有凛冽的痛意才足够让人清醒。
也不知罗雪尽怎么找到他的,拖着他回了行辕。
罗雪尽骂骂咧咧地抬出个竹制浴桶,燃起屋内炭火,将人连着里衣一起扔进去。
“现在这时节晚上有多冷你不知道?要是得了伤寒,这病根算是要落下!是,他们堂前谈得不如你意了,就如我的意了吗?你也不需要一声不吭跑去泡海水吧,害我一通好找!”
他又往桶内添了一瓢刚烧开的滚水,烫得沈流有点痛麻。这体感很怪,仿佛皮肉在火上炙烤,五脏六腑还是凉的。
“要是我不去,你是不是要等到早上涨潮,把你淹死才好。”
沈流声音沙哑:“怎么就淹死了,我又不是傻子,不会跑的吗?”
罗雪尽又一瓢热水浇下来,怒道:“我看你挺像个傻子的。他们图谋他们的,既与我们道义相悖,这什么会盟特使不当就是了!我们就不能自己行事吗?之前这几年,我们做得差在哪里了吗?”
他看着人了无生气的样子,恼火地用瓢柄往人头上使劲一敲。
“我就问你,你若是非要你这份官职,心疼你这个头衔,我就不多管了。你若是还想同往日一般,甘心同我做个不入流的游侠,我就同你把这事管到底!”
沈流不知是被热气熏得,还是被瓢柄敲得,眼睛涨着绯红。他冻裂的心有丝松快,反握住罗雪尽的手:“师兄何须多问,你难道不明白我吗?”
罗雪尽眉头稍松,没好气道:“不明白,你主意大了去了。我看你常同那贺谏白混在一处,谁知道是不是早忘了我们的道义。”
沈流喃喃到:“记得的。你说过,要不做个仗剑行侠的游侠,要不做个名满天下的君子。要是命途多舛,也得做个慷慨赴死的义士。”
当初年少的罗雪尽一脸桀骜地这般对他宣讲,他几乎被那光芒刺痛。他从此也默默把这份志向记在了心里,同样当成自己的路。
罗雪尽似乎没想到他居然记得他多年前的一句话,愣神了许久:“你小子,我都……算了,你泡着吧,记得添水,就在手边烧着呢。”
他推门就走了,颇有些因被提起年少轻狂豪言,就不好意思地逃了的意味。
沈流摇头,他师兄这股子不羁狂傲从未变过,现在说话也还是这腔调,有什么可羞涩的嘛。
他伸手够了水瓢,又加了点滚水。此时凝滞的血液终于流动开来,他轻轻喟叹。
也不知前路如何走。
他对苏越,对苏越王室,总有情结在的。虽说算不上尽美,他还是把鉴宜学宫当作一方净地。他本心为了天下安定,既不愿苏越陷入烽火,也不想弥海遭受战祸。
不过明日先去请辞,他已经想好了。
师兄的话也点醒了他。论战事他甚至算不上粗通,想必苏越王也能理解。
正出神呢,门又被推开了,他想也没想,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来人不答,只带进来了些许外面寒气。
沈流感到点不对劲,转头看过去。
外面下起雪来了吗?他发丝与肩膀都落了点银白。眉轻微拧起,眼神锐利,手弯处挽着一件白色薄羽狐裘,倒是他不常穿的颜色。
“是你?”沈流把散开的衣襟拢好,趴在桶沿上看过去。
“你指望是谁?”贺谏白放下手上裘衣,看着炭火与旁边暖炉上热着的白梨茶,面无表情,“找你不到,原来在这里惬意。”
沈流被他这刺挠话引得愠怒,只觉得无名烦躁,冷下声来:“贺大人若无事就请回吧,我自要歇下了。”
贺谏白手上一顿,过一会道:“赶我?就因为我今日席间说的话?”
沈流提起这个更来气了,他只觉得自己哪怕之前有点旖旎心思,今日都该认清了——贺谏白不是他幻想里的孤傲君子,是逐利豺狼,也根本不在乎他想要的什么河清海晏。
“你就准备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你为什么要那样说那样做?挑唆一场战争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也知道打起来谁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吧?贺谏白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又收了谁的好处?谁的?!是不是又想着趁此机会大发横财?”
沈流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心惊。他真的没想到贺谏白是抱着这样心思来的阙海。这个人他好像没有看懂过,甚至他曾经那些心存侥幸,现在也显得万分可笑。
贺谏白没把世间生民放在眼里,也从未正眼瞧过他为了天下安宁做的努力。
他胡乱发了一场脾气,只觉得力竭。把整个身子沉进水里,他只想要逃避此刻脑海里过于安静的喧嚣。水呼喇喇地灌进耳道,肆无忌惮地漫淌,带来沉闷诡异的钝响。
“赚还是要赚的,那分你一半?”贺谏白靠在桶边,捏着下巴把他脸抬起来,免得他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