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细若弓弦。
时隔几日,再步入青瓦长廊,碧龙帮已改天换日。檐下芍药似有感召,枯瓣零落,归于尘土,变为了明年新花的养料。
就近走入一处院里,薛晧寻了处无人的偏屋,装潢简单,却胜在安静,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过来打扰。
屋里只点了一盏铜油灯,正放于圆桌中央,暖黄色的亮光映在两人面上,清楚地现出五官,不见半点阴影。
“姐姐有何事要聊。”
薛晧一只手撑上桌沿,烛光轻微摇曳,周围的所有的影子随之震颤。
圆桌宽约三尺,边上摆了副青瓷茶具,江为玉请她坐到对面,斟上一杯茶,双手递去,薛晧双手接上,却听她道:“薛前辈当真尚在人间吗?”
触碰到杯壁指尖一缩,薛晧的眼睛映在清透的茶汤里,随着浅波轻晃。她抬起头,眼神坚定无惧,手却渐渐缩到身前,慢慢攥到了一处。
江为玉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扶着杯壁,依旧保持请的姿态,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淡然地直视她的眼睛。薛晧垂眼躲开,目光又落回眼前茶杯,不一会儿便泄了气,伸手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她开口道:“我还以为,你会先验证另一件事的真假。”
江为玉回道:“那重要吗?”
薛晧闻言,轻轻勾了下嘴角。
她彻底卸下平日惯用的面孔——那杏核一般的大眼睛,不笑时眼睑自然落下,露出眼底的下三白,嘴角放松,微微向下耷拉,整个人的面貌气质迅速淡漠,显现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五官轮廓终于有了薛盈的影子。
杯子见底,江为玉为她添满,薛晧仔细端详对面人神色,未发现有任何异样情绪。她双手握住茶杯,清凉的触感传遍掌心,消解了一点紧张情绪,她开口道:“齐大人也知晓此事吗?”
是试探。
江为玉轻笑道:“她若知晓那两人是你灭口,你还能安然坐在这里吗?”
薛晧一个激灵,心中激起万丈波涛,多亏她及时克制自己,否则此刻一定忍不住失态,成了不打自招。
虽然现在没好到哪儿去。
她不敢直视对面人的眼睛,微微低头看着桌上的杯盏,圆桌微微震动,身前瓷杯半满,一片指甲大小的茶叶沉于浑圆的杯底正中,茶水振荡得不着痕迹,只有杯底的叶片一歪,轻盈地向右落去。
“什么时候......”薛晧尽量控制情绪,声音不禁有些沙哑。
“从你故意遗落信件的那晚。”江为玉道,“我曾受过薛前辈指导,对她的身法有些印象。”
“不过我当时没想到你,以为薛前辈的故友也在暗中调查。”
薛晧道:“直到我出现后,那两人开始内讧?”
越简单的计划越有效,也越方便调整。
正副帮主虽合力弄垮了薛盈,却未完全掌控碧龙帮。碧龙帮因河运而兴,堂口沿河道分散坐落,堂主拥有极高的自主权,自然也几乎由薛盈的亲信担任。薛盈在时,那两人假借薛盈命令行事,底下即便偶有怨言,也不敢生事,待薛盈“离世”,帮中更是纷争不断,两人疲于应对,多次因意见不和撕破脸皮,只因各自手握把柄,勉强维持和谐。
薛晧最初的安排,是引来镇抚司这股外力,试探那两人背后的势力,趁机寻找薛盈的下落,只要找到薛盈,碧龙帮便能重回薛盈手中。可镇抚司没有冒然出手,她也没能救回薛盈,计划便改作利用镇抚司除掉正副帮主。
镇抚司乍然于临江县现身,正副帮主必然暂时放下嫌隙,同仇敌忾,但牠们很快便会疑心,镇抚司的出现是否有人故意为之,那人是否便是对方?即便想不到此处,心生嫌隙的两人迟早意识到,这是个除掉对方的好机会。
贸然现身是计划中最冒险的地方,她本可以置身事外,静静地等待事情发展,只在暗中悄悄推波助澜,像一个耐心的猎手,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出来接手潦草的局面。
问题是,齐微抓住了一个活口。
根据薛晧掌握的信息,齐微算不上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她怕齐微就此收兵,回京复命,正副帮主那岌岌可危的关系,又回到从前凑合狼狈为歼的状态。
更何况她见到了尚在人世的母亲。
那晚江为玉两人在山中引走所有注意,她趁乱上山,找到了被囚禁的薛盈。薛盈几乎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双眼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正如当初即便缠绵病榻,也能一个眼神吓退不怀好意之人;可如今,面前人眼中更多是兽类的狠戾,在浓郁的夜色中,隔着粗壮的栏杆幽幽地盯着她,下一秒便扑过来,仿佛要冲破围栏,将她撕成碎片。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随身携带了大量迷药,可笼中人的体质非常邪门,迷药完全不起作用,最终只能忍痛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