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尚泽世之后,小房子是第一个认出尤意情的人。他正兴奋地感叹:“那不是尤公子嘛!”
路的那头,从田家的门内走出一个看起来年过花甲的老媪,顺着尤意情的视线朝尚泽世这边望了过来。
“那位老妇人便是田冬。”具臻小声提醒尚泽世。
按原定计划,拜访完雷家就该去田家。现在一行人衣服湿漉漉,又散发着臭气,如此狼狈的状态着实不适合去人家屋里做客。
于是,尚泽世回应具臻:“趁这会儿田老太打开了家门,把东西送过去,别说是朝廷给的,就说是你自己掏腰包买的。”
“遵命。”
具臻对后面的挑夫招手示意,然后脱下身上的脏外袍,带着挑夫朝田家走了过去。
不料,路没走到一半,就见田冬手指尤意情的鼻子,怒斥他:
“没想到你居然是替官府做事的人!我田冬就算饿死,也绝不要朝廷一粒米!给我滚!”
说完,田冬重重地关上了家门。
看着无辜被骂的尤意情,具臻和挑夫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是尤意情先反应过来,快步走到具臻的跟前,躬身见礼:“草民见过太守大人。”
“你怎么也在此?”
具臻替尚泽世说出了心中疑问,而尤意情却好似有什么顾忌,先往田家大门的方向看了一下,确认里头没动静,接着凑到具臻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回答:
“此处不便说话,代我向陛下请安,告诉她我住在县城的八方行馆。”
说话时,尤意情望向的是站在具臻身后不远处的尚泽世。
尚泽世听不到尤意情说话的内容,但能看见他炽热的眼神,心跳顿时就被燎得加快了,不由得别过视线。
比皇帝本人更着急的小房子十分好奇尤意情对具臻耳语的内容,见尤意情说完就转身径直离去,忍不住对尚泽世道:
“尤公子明明认出您来了,居然不过来?要奴才过去拦住他吗?”
尚泽世果断摇头,看着逐渐远去的绿衫背影,胸中颇负自信。
“他不过来,必有他的道理,听具臻回来如何说便是。”
虽然不是很明白尤意情之所言,具臻还是照着他的嘱托做了。
知晓密语的内容之后,尚泽世头一个问出的是:“八方行馆离官署远吗?”
“不远,坐马车用不着半个时辰便能到。”具臻恭敬地答道。
“那好,先回官署休整。”
夏日的白昼仿佛贪恋人间的仙子,一行人回到官署各自梳洗时,天色仍明亮得紧。
沐浴过后,尚泽世换上了小房子给选好的一身天青色玉兰暗纹软烟罗衫,外罩一件素纱襌衣。
由于通体面料都是轻薄的,晚风稍起,便带起袖管、腰带和下摆飘飘如惊鸿,比起宫里那些为彰显尊贵而绣金穿珠的华服,属实舒适不少。
不过,分量减轻最多的当属发饰。既是微服私访,头上无须再顶龙冠,尚泽世索性把发饰一简再简,只留那对郁涵送的珍珠流苏簪斜插于发髻上。
脸上再覆以淡妆,尚泽世整个人从头到脚的打扮,即成了小家碧玉的风格。
最后,小房子给尚泽世的腰间系上驱蚊用的香包,对主子这身全新的打扮很是满意,情不自禁地赞叹:
“陛下真是怎么打扮都好看!那句诗说得好,淡妆浓抹总……总什么什么的……”
看着小房子抓耳挠腮的苦思状,尚泽世笑了笑,一边将那只等待物归原主的荷包放入怀中,一边揶揄:“肚里没墨,就别学读书人的马屁了。”
“陛下说的是。”
小房子嘻嘻笑,忽见尚泽世拿起檀香扇,一副欲走的样子,连忙问:“晚膳马上就好了,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八方行馆。”
“啊?这会儿外头还热着,陛下为何不叫人去接尤公子过来呢?”
惊讶的表情出卖了小房子。
尚泽世看出他压根没有多想为何今日能在铜村遇到尤意情,也没有琢磨尤意情见到她之后的反应,便耐心解释了起来,同时也为自己再捋了一遍逻辑。
“尤意情不可能事先知道寡人要来这儿,寡人也没料到他会出现在铜村。今日的偶遇看似是巧合,可寡人不信纯属巧合,当中必定另有什么缘故,这是其一。
“其二,除了某些时候,尤意情还算知礼守礼。今日他认出寡人之后故意没走过来,又留下住址,分明是想让寡人去找他。
“至于尤意情那么做的动机,寡人总感觉他是想告诉寡人一些和田家有关的事情,所以才会对具臻说‘此处不便说话’。
“或许,那些和田家有关的事情,有不得不在行馆说的理由。总之,去了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对于尚泽世的此番解释,小房子表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实际在心里念:虽然陛下说的有道理,可我怎么看,都觉得更像是等不及要见尤公子了。嘿嘿!陛下明明也喜欢尤公子,就是脸皮薄,不肯承认罢了。
当小房子还沉浸于暗自偷笑时,尚泽世已经拔腿往外迈了。听见钟显对尚泽世说马车已准备好,小房子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赶紧跟上。
去往八方行馆,若以钦差的身份出门,尚泽世定是要坐官署的马车的。但她不想引人注目,在回官署的路上就授意钟显派人另买了一辆普通马车。
穿得平平常常的小房子驾着普普通通的马车,载着尚泽世走了小半个时辰的路,最终在月华初上之际抵达八方行馆的大门前。
店名取得挺豪迈的“八方行馆”,实际是个掌柜兼账房、小二兼帮厨、伙夫兼杂工、全店拢共只有五间客房的穷酸小客栈。
下车后,尚泽世看到连漆都没刷的招牌、店门窗户纸上的好几个破洞,一度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莫非尤公子还没跟父母和好吗?怎会住这么差的客栈?”小房子也很是纳闷地道。
可不论店名还是位置,眼前这个破落客栈都符合具臻所言。再难以置信,也得先进去看看。
于是,小房子打头阵,步入店内到柜台边上,询问正低头打算盘的中年女子。
“店家,有没有一个模样俊美、今天穿着绿衣服的年轻公子在店内投宿?”
有些耳背的女掌柜,没大听清口齿漏风的小房子所说的话,一抬头,余光瞥见尚泽世手持檀香扇缓缓跨过门槛,旁边跟着身材高大的钟显,立马换了一副振奋的表情,从柜台里快步走出来,哈腰对尚泽世道:
“您一定就是宋小姐了,有位姓尤的公子等您好久了,他在楼上最东边的甲字房,这边请。”
“有劳。”尚泽世对女掌柜略点了点头,刚欲迈腿,忽然想起来问:“他几时在店里住下的?”
在女掌柜回答之前,尚泽世预想过几个可能,就是没敢想最巧合的那一个。
“尤公子是昨日到店的。”
“跟我一样都是昨日刚到?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尚泽世心中不解。
这下,她更想快点见到尤意情解开疑惑了,但不管有多着急,还是不能独自走在前头。
继续打头阵的小房子先于尚泽世上楼,来到甲字房的门口,叩门道:“尤公子在吗?”
房内很快传来了脚步声,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张朗目墨眉的脸庞映入小房子的眼帘。
“真是你啊尤公子!”
与小房子高兴的反应不同,尤意情见到门口仅有小房子一人,原本满怀期待的眼神顿时变得黯淡。
小房子故意不说尚泽世其实就在楼梯拐角处,任由尤意情将他请进房中。
借此机会,已经跃上走廊横梁的姜正玉迅速观察甲字房内的情况,确认安全后学了一声蛐蛐叫。
收到姜正玉的信号,钟显才放心让尚泽世去见尤意情,然后自己守在楼梯拐角处。
陈设简朴但齐全的房内,尤意情正给小房子倒茶,听到又有人敲门,以为是小二将他预先嘱托的点心送过来了,于是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当简妆素簪、衣袂轻盈的尚泽世倏然出现在眼前时,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尤意情当场呼吸一滞,好容易缓过来却陷入哑然。
尚泽世见他愣愣的不说话,便先开了口:“一个多月未见而已,不认识了?”
“陛……
尤意情忘记尚泽世当下是微服私访的状态,一开口仍是惯称,见尚泽世竖起食指在唇边示意噤声,才反应过来,堪堪改口。
“毕竟日头已落山,我猜想宋小姐多半不会亲自过来,方才又只见房管家一人,便以为……”
“白日的相遇就是重逢的全部”这句不吉利的余话已到嘴边,尤意情硬是咽了回去,改道:“不说这些了,宋小姐请坐。”
尚泽世跨进房中时,小房子静静地退到门边,见她和尤意情面对面地在桌边坐下,就眼疾手快地带上门出去了。
听到关门声,尚泽世才恍觉小房子刻意给她和尤意情制造两人共处一室的机会,此时想叫住小房子也来不及了,还会显得心虚。
于是,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掩饰自己没有做好单独和尤意情相处的心理准备。
坐在对面的尤意情重新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杯身递过来道:“这壶茶的第一杯我已喝过,没有问题,宋小姐可安心饮用。”
放下一直拿在手的檀香扇,尚泽世伸出胳膊去准备接过茶杯,却在对上尤意情双瞳的一瞬间,被他眼里的复杂情绪所触动,竟一时忘了手上的动作,胳膊和尤意情的一样,悬停在空中。
意识到自己僵住之后,尚泽世立即接过那杯茶,然后移开视线,试图用说话来缓解二人之间微妙的尴尬。
“你这什么眼神,看得人怪不自在的。”
收回双手的尤意情并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依然专注地盯着尚泽世,只是眼里的哀伤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