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床上坐起的尚泽世,像儿时那样,挽过郁涵的胳膊,再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如果真的有公开撕破脸皮的一天,我今日所做的退让,就算是最后给彼此的体面。”
二人许久未这样亲近过,对于尚泽世突如其来的举动,郁涵起初略感意外,随即想到:尚泽世应是为先前发火的事情感到内疚,所以才用亲昵的举动来表示歉意。
用行动代替言语来表态,是尚泽世对亲近之人的一贯做法。因而,郁涵反应过来之后,也用行动回应尚泽世。
二人紧挨着彼此,头贴着头,仿佛时光从未流逝过。
郁涵微笑着说起从前的趣事,殊不知此时尚泽世的心底,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正初现雏形。
两日后的朝会上,邝义和罗良才被毒死的消息果然惹得满堂哗然。当尚泽世宣布不追查凶手和取消三司会审时,交头接耳之声达到了最大。
在一片喧哗中,尚泽世面无表情地示意小房子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端郡王尚思喆伙同郡太守邝义、县令罗良才,私吞出铜县金矿及残杀矿工一案,经陛下亲审,已查明尚思喆私吞金矿属实,残杀矿工因证据不足作疑罪从无处理。
“现将端郡王贬为庶人终身圈禁宗正院,家产一律充公,侧室夏婉笙携幼子尚思穆即日起迁居避暑行宫,今后无令不得外出,其余相干人等一律流放海州。
“另有钦州知州宫子通护卫不力致钦犯横死一事,念其为官清廉且为无心之失,特免其失职之罪,着半年内不得穿戴官服。钦此。”
待圣旨宣读完,闵亲王是第一个喊出“陛下圣明”四个字的。其他人的反应各异,但还是纷纷跟着说了一遍。
骇人听闻的出铜县矿难冤案,最终以主犯被囚、从犯被害的结局收场,民间为此热议不断。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时间转眼来到下旬,天气已经热到圣安宫日日都要取出地库里的冰块来消暑。
御膳房新制了冰酥酪,尚泽世便从冗杂的政务中抽出身,带着几箱礼品和刚做好的冰酥酪摆驾掌院府,看望具家人。
地方自然是老地方,只是门口的牌匾从“丞相府”换成了“掌院府”而已。
由于天气炎热,尚泽世提前派人和郁涵打了招呼,让大家伙不必在门口跪迎。
结果,皇家车驾抵达大门之时,尚泽世还是看见门口跪着一群人。
跪在最前排的自然是郁涵和具家人,就连具臻那不满周岁的女儿也被他抱在怀里。
一下车,尚泽世赶忙走上前。
“都起来吧,这大热天儿的,中暑了可怎么办?寡人不是叫你们都在府里待着吗?”
“谢陛下,”郁涵起身后解释道,“具妍说礼数不能失,坚持要在门口恭迎圣驾,微臣劝不动便只好作陪了。”
顺着郁涵的话,尚泽世把目光聚焦在颔首低眉的具妍身上,这才端详起了她的容貌。
虽然穿着显气色的石榴红裙,唇脂也涂得红红的,却难掩久病后的苍白,大抵还是先前病得太严重的缘故。而五官倒是生得和具臻一样清秀,若是能完全康复,仅需稍加妆扮便是位俏丽的娘子。
站在具妍旁边的是一位身材微胖的年轻娘子,长相虽不出众,但总体看着挺舒服的,和具臻颇有几分夫妻相,都是显年轻的圆脸,无疑就是具臻的妻子了。
尚泽世正欲问其姓名来着,郁涵介绍说:“这位是具臻的夫人,姓韦名茹,也是靖州人士。”
话音刚落,具臻的女儿忽然哭闹起来,两只肉乎乎的小拳头努力往娘亲的方向够。
“小女平安,让陛下见笑了。”
具臻小心地把女儿移交给韦茹,一到娘亲的怀里,小家伙瞬间安分了下来,还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尚泽世头上的龙冠,一对圆不溜秋的眼睛像琉璃珠子般晶莹剔透。
“嗐,这有什么?”尚泽世笑了笑,一边挽住郁涵的胳膊,一边对具家人表示,“都快些进去吧,寡人还带了冰酥酪给你们呢。”
一行人刚进到正厅,尚泽世马上吩咐小房子将冰酥酪分给大家吃。
这时,具家三人再度对尚泽世行起跪礼。尚泽世本想说不必如此,郁涵却出言相劝。
“她们一直都想好好地谢一次恩,陛下就成人之美吧。”
知晓理由之后,尚泽世在主位上端正坐姿,准备接受具家人的谢恩。
具妍站在具臻和韦茹的前面,带着两个人一起叩首,然后朗声道:
“陛下之于具家恩重如山,今日草民具妍携全家在此叩谢圣恩,愿陛下万寿无疆、福寿绵长!”
这番谢恩之言完全听不出来是生病的状态,其中的诚意自不必说。
像当初对待具臻那样,尚泽世离开席位,亲自扶起具妍。
“你的身子刚有所好转,快入座吧。”
想着气氛有些沉重,尚泽世又接了句玩笑和真心各掺半的话。
“寡人可不想当一万年的皇帝,几十年就够长的了。”
不知怎的,抬起头来的具妍听到这句话时,望着尚泽世定定地不动,片刻不到又嫣然一笑道:
“陛下果然如小胖所说,是个让人惊喜的女子。”
当皇帝的,什么奉承话和马屁没听过。
但,被人用“惊喜”一词夸赞,尚泽世属实是头一遭。
“皇帝执掌生杀大权,令人惊吓还差不多吧?话说小胖又是哪个?”
心里嘀咕的尚泽世面上波澜不惊,只问了声:“小胖是?”
“草民失言了,不过陛下难道不知尤召侍的小名叫小胖吗?”具妍十分意外的表情。
“你说的是他?”尚泽世不禁想到尤意情那双肥美的手,瞬间理解了这个称呼,却又不得不承认事实,“寡人确实不知。”
此时,下人端来分好的冰酥酪和各色点心,小房子也给尚泽世倒好了茉莉银针。于是,众人各自落座。
做得很精致的冰酥酪一下就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力。小家伙迫不及待想用手去碰碗,被亲娘拦住并小声嗔怪:“不可以,要等陛下先吃。”
尚泽世耳尖,听见之后便道:“你们无需拘泥礼数,这冰酥酪就得趁冰凉的时候吃,快尝尝吧。若是忌口或胃口不好,也莫要勉强自己。”
众人谢过之后,都开始吃各自碗里的冰酥酪。唯有体虚的具妍只尝了一口,便把自己那份给了旁边的韦茹。
郁涵见状,吩咐身后的秦茂给具妍换上新的点心。看到新点心的具妍对郁涵颔首致谢,又恭敬地对正吸溜冰酥酪的尚泽世道:
“陛下特意来看望草民一家已是拨冗莅临,草民本不该再劳烦陛下,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尤召侍之于草民一家是救命之恩,故草民斗胆劳烦陛下代为传达谢意。今后,草民一家每日都会为陛下和尤召侍祈福,祝愿二位儿孙满堂、恩爱永不渝。”
最后一句话让尚泽世差点呛住。
稍缓片刻,尚泽世用假笑缓解尴尬,然后告诉众人:
“等尤意情伤口痊愈,寡人便派人送他回家。对外,寡人会宣称他是宫里聘请的乐师。从今以后,成家生子皆是他的自由,与寡人无关。”
对于尚泽世的话,除郁涵和小家伙没有反应外,其余三人都是诧然貌。
其中,以具妍尤为明显,惊讶之中还带着不解。具妍似乎有满肚子想问的话,最后却仅问了一个极简单的问题。
“陛下不喜欢尤召侍吗?”
正厅内莫名变得异常安静,仿佛众人都在屏息以待尚泽世的答案。
尚泽世放下汤匙想了想,而后答说:“谈不上不喜欢,也谈不上喜欢。毕竟相识一场,寡人只当他是久别重逢的旧友。”
“原来如此。”
具妍眼中的惊讶转为失落,看得尚泽世反倒起了疑问。
“后宫虽锦衣玉食,却亦为牢笼一座。你既是他的义姐,难道不希望他在民间和两情相悦的女子共度余生吗?”
说完,尚泽世后知后觉,暗自反省。
“人家一个女掌柜,说不定就觉得荣华富贵远比白头偕老来得可靠,我多什么嘴啊?”
然而,具妍娓娓道来的回答并不如尚泽世所料。
“想必陛下知道,尤召侍和草民有过一段假婚约,那时为让尤母安心,需要他将一只荷包系在草民的身上。明知是做戏,他却仍花了好久才说服自己。
“事后他和草民解释,荷包是尤父送给尤母的定情之物,自小他就听父母说,荷包唯赠心爱之人,一生只一次,所以,哪怕是做戏,他也不想违背。
“草民当时问他,荷包的主人还是那个在石桥上跟他拉过勾的女子吗?他说,任他流年逝,我心始如一。”
尚泽世的脑海里猛然浮现尤意情那日在马车上对她笑着摇头的神色。
“原来他从那时开始就骗我了!”
关于荷包的事情已无需再问,却仍有一份侥幸存于尚泽世的心间。
她忍不住求证:“荷包里头装的是一枚厌胜钱吗?”
具妍闻言,一抹释然的微笑在脸上绽开。
“看来,荷包已去到该去之处。”
得到答案的尚泽世彻底坐不住了。
“先前是他故意隐瞒,寡人这便将荷包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