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头开路的小房子,一手捂着鼻子,一手不停地用拂尘驱散面前的浑浊空气,试图能让身后的尚泽世好受一些,可惜白忙活一场。
本也不是来享受的,尚泽世早有心理准备,上来就对钟显开门见山,点明要找雅月。
雅月刚好是倒下的那几个宫人之一,被抬到了后院接受凉水的“洗礼”。
于是,尚泽世移步至后院,终于在墙边的阴凉处见到了这位绿荑的好友。
“奴婢雅月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雅月颤颤巍巍地行完礼,声音越到后面越虚,像八百年没吃过饱饭似的。
不待钟显呵斥,小房子先凶了雅月一通:“规矩都学哪儿去了!?陛下有话问你,还不大声点儿回话!”
“是!奴婢绝不敢有任何隐瞒!请陛下相信奴婢是清白的!”
被骂过之后,雅月肉眼可见地振作了起来,说话也有了劲儿。
不过,力表清白之言,此时对尚泽世说了也是白说。在这批宫人通过暗卫处的考验之前,尚泽世不会相信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清白。
“听说绿荑是你们屋里手最巧的,她应不止做过两个荷包,其它荷包被她送人了?还是卖了?”
“回陛下,绿荑确实做过许多荷包,既有送给奴婢们的,也有托内务府的一个管事太监卖到宫外换钱的。”
“具体是哪个管事太监?绿荑用卖荷包的钱做什么了?”
“她从来不肯多说卖荷包的事,奴婢只听御花园的宫女提过,依稀记得那个管事太监姓杨。”
雅月口中的“杨管事”有望成为突破口,尚泽世便看向小房子,指望他这个“活名册”能发挥作用。
小房子在记忆中迅速查找此号人物,不一会儿就给出正解。
“陛下,雅月说的应该是采买司的主事之一,此人姓杨名茂。”
“很好。”尚泽世眼中亮起志在必得的光,转而对钟显吩咐:“你去把杨茂找来,越快越好。”
仅过去一盏茶的功夫,钟显就扛着杨茂回来复命了。看杨茂的身量,能瘦一圈的话,估计钟显可以在半盏茶的功夫内搞定。
被点了好几个穴道的杨茂,刚落地之时还晕晕乎乎的,直到看见明晃晃的金绣龙纹墨袍,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当米袋扛了一路是怎么回事。
钟显欻欻几下解开了杨茂的穴道,杨茂忙不迭伏地给尚泽世见礼:“奴才杨茂参……参见陛下!陛下万……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寡人今日找你,不为断你财路。把你所知关于绿荑的事情都如实讲来,便可回去,否则……”
警告的话讲了个开头,尚泽世忽然嗅到杨茂的身上有酒气,不由得眉心一皱。
“微臣找到他时,他正躲在地窖里饮酒。”
钟显的小报告打得很及时,完美地起到了火上浇油之效,让尚泽世更加感觉自己方才所言是对牛弹琴。
但凡宫里发生大事,消息传得多快都不奇怪。可要是有人躲起来对外界不闻不问,再大的变故也不如那人自己放的一个屁动静大。
“带他去前堂走一遭!”
“遵命。”
从前堂转了一圈回来之后,杨茂几乎醉意全消,连眼神都清醒了不少。
尚泽世懒得重复之前讲过的内容,冷漠吐出一字:“说。”
“奴才和绿荑之间只有生意关系,她是年初那阵经人介绍知道的奴才。奴才见她手艺不错,便带上她了。除了卖荷包收回扣,奴才还会帮买胭脂水粉,赚点跑腿费。但绿荑从来没托奴才买过胭脂水粉,说是花粉过敏来着……”
“停。”
尚泽世的突然打断,吓得杨茂赶紧又伏地,唯恐哪点说的与别人不一致。
他不知道的是,和绿荑同吃同住之人就在旁边,尚泽世不过是想求证而已。
“雅月,绿荑对花粉过敏一事是否属实?”
“回陛下,绿荑确实对花粉过敏。奴婢刚开始不知情,有一次把采来的鲜花放在了梳妆柜上,绿荑的胳膊沾到花粉之后,发了几日的红疹才好。”
有了雅月的佐证,杨茂好歹能松一口气,在尚泽世的命令下,继续回忆起了和绿荑有关的事。
“上月十七那日,绿荑给了奴才一袋五十两的碎钱,让奴才去国寺帮她捐功德,还执意不留下任何名字,也不知是何缘故。
“捐十两银子以上者,国寺会赠送一串开过光的佛珠。奴才凭佛珠跟绿荑讨要辛苦费,绿荑倒是没有赖账,却不要佛珠。奴才想着能辟邪的东西不要白不要,便把佛珠留下了。
“那串佛珠至今仍在奴才的屋里,国寺的和尚也可为奴才作证。奴才知道的就只有这些,绿荑行刺真的与奴才毫无关系!求陛下明察啊!”
杨茂的话里值得推敲之处不在少数,从哪处开始条分缕析,尚泽世本难以抉择。可“上月十七”这个日子实在过于特殊,让她想先跳过都难。
上月十七,即二月十七日,两年前的这日,温国举行了隆重的新帝登基大典。同日,尚泽世成了温国有史以来第一位遭遇刺杀的皇帝。
对于这个日子,钟显的敏感比尚泽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怀疑,绿荑行刺和引泉和尚之间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作为第一当事人的尚泽世,当然也想到了两者之间存在关联的可能性,但不单纯看在“二月十七日”这一“巧合”上。
按理说,无论是捐功德,还是持佛珠,都是平常稀松之事。绿荑却既不愿留下姓名,又不肯收下佛珠,怎么看都像在刻意“避嫌”。
当年,尚泽世并没有因引泉和尚一人之罪迁怒于整个国寺,更不曾禁止百姓信佛礼佛。绿荑如此避嫌,只会令人觉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两个都想杀我的人,一个是国寺的和尚,一个是国寺的香客?看来国寺那儿八成有其它线索。”
正当尚泽世心里这么想的时候,钟显板着脸道:
“禀陛下,绿荑在内务府留档的户籍是京畿,微臣已派人前往其家中核实。不过户籍极有可能是伪造的,或许早已人去楼空。”
钟显绝对猜不到,他的言下之意,早有人替他跟尚泽世传达过了。
自发现圣安宫有眼线那时起,尚泽世便没指望着能轻松查到眼线的真实身份。
所以,就算没有尤意情和钟显的解释,尚泽世也不会责怪暗卫们办事不力。
“能有所得最好,真一无所获,也只是对方不傻罢了。”
“陛下圣明。”
由雅月引出的线索,眼下经由杨茂之口指向了国寺。如此一来,这两个人身上的调查价值所剩无几。
尚泽世一刻都不愿浪费,当即示意小房子将二人带下去。
随着新的调查地浮出水面,新的问题也接踵而至。
“微臣可即刻派人前往国寺调查,只是国寺有侍卫把守,今日在圣安宫发生的事情不会那么快就传到太后的耳边,太后此时应当还不知情,不知陛下意欲如何处理?”
钟显的这番话,算是精准踩在了尚泽世的痛点上。
去国寺调查不可能不惊动太后,可尚泽世压根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太后。
况且,遇刺这样的惊吓,太后经历过一次就够她老人家受的,真要承受第二次,尚泽世不敢设想会是怎样的情形。
但要是为了不让太后知情而一直命侍卫守着国寺,于情于理都不合。
如此看来,只能拖延。
太后迟些时日知道真相,受到的惊吓多少会小一点。
抱着“能多瞒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尚泽世决意派别人代自己跑一趟国寺。
先将侍卫撤了,然后编个由头对太后解释宫中今日发生的事情,择机再寻找新线索。
那么问题来了——派谁去呢?
派去跟太后解释的这个人,必须是能说会道且应对能力强的,不然瞒不过太后,最好还要善于分析,这样才能根据新线索往后推导。
不知怎的,尚泽世想着想着,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尤意情没受伤就好了,由他出马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给尚泽世带来了不亚于地动山摇的震撼。
“论能言善辩,我有栾懿!
“论随机应变,我有小房子!
“论分析和推理,我有郁姐姐!
“怎么偏偏先想到尤意情了!?”
最终,尚泽世将原因归结为今日看了太多眼袒胸露背的尤意情,然后故作风平浪静的样子,回复钟显:
“此事交由丞相去做最为妥帖,你就忙你的吧。”
“是。”
刚准备离开这乌烟瘴气的掌刑司,尚泽世忽而记起昨日出端郡王府后临时派给暗卫处的命令,于是停下来问:
“派去楼自明家查探的人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