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弄坏眼睛吗?”贺冲无奈道,轻哂自嘲,他舍不得她,但是她呢?恐怕只在乎雕像。
“不会的。“卓荧没有辩解的意思,又要继续自己的作业。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胸口开始发闷,贺冲熟悉这感觉,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是在四岁,在发觉妈妈总更看顾哥哥时候,于是他哭闹了起来,祈望妈妈能够关注自己,是啊,如他所愿,妈妈过来哄他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即使她亲昵地抱着他哄着他,她的目光还是追随着摔倒也不哭,仍要继续往前探索前进的哥哥。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于是,他不再哭闹,成为了一个让父母省心的乖仔。
她教他要去主动选择,要去争取,可是,到底要怎么做?更不要说明晚之后或许他就不存在了。贺冲不甘地咬了咬嘴唇,黯然伤神。
对她的冷落,他甚至没有生气的资格。
仿佛一个败者一样,贺冲走近了卓荧,再次向她提问:“为什么,你喜欢雕刻?”
如果他推倒“他”,她就会看到他了吧?即使是愤怒憎恨的目光。
嗯?卓荧暂停了作业,终于看向了贺冲,居高临下地。
“你不开心吗?”她看出来贺冲的状态不太妙。
“位居高位”的雕刻师并不傲慢。
“没有……”贺冲下意识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只是忽然好奇。”
卓荧没有像往常一般有问必答。
她看了看雕像,其实也到了收尾的阶段,暂缓也是可以的,于是,她将工具归拢进一旁的布袋里,活动起僵痛的手指。
“那边的架子,第一排左边柜子第一格的第一本,黑色的画册,请你把它拿出来。”卓荧交代贺冲。
贺冲照做了,从一旁的书架将画册拿了出来。
“打开看看吧。”她给予了许可。
贺冲依言打开了画册,第一页入目的是一副儿童蜡笔画,依稀看得出来是一个房间内部的样子,很童真的笔触。
他不明白。贺冲的视线自画上转移投向卓荧,等待她的解释。
“15岁之前,我一直在搬家。”卓荧平淡地讲述着画背后的故事,“我很喜欢她带我住过的地方,但是总是待不久,而且慢慢地,记忆就会模糊,所以,我就试图把它们画下来。”
这就是她最初的动力。
“我一直画一直画,越来越熟练。”
贺冲翻着那册画稿,如她所说,肉眼可见的进步,只是很快,他就翻到画册最后一页,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草稿人型,跟前一页的精细成熟画风相差甚大。”
“那是我妈妈。”卓荧的眼神变得柔和,“但我从来没想过画她,直到她离开我,我才发现,我其实想留下的不是那些地方……我想留下的,是她,是跟她在一起生活的感觉。”
贺冲已经听阿文说过卓荧过去的事,知道她妈妈离开她的事,但那只是一笔带过,此刻听她娓娓道来更多的内容,内心也有触动。
“所以后来我就去学画人像。”这解释了她为什么只画了人型的草稿,因为她那时候不会画人物。
“那怎么不画完呢?”贺冲追问。
“我想不起来了。”她这么说着,敛下的眼睛里也侵染着困惑,她从来没有因为卓惠珍的不告而别而感到痛苦,但记忆里的卓惠珍仿佛也跟着现实出走一般,变得面目模糊。
“后来我又发觉,比起画画,立体的雕刻更合我心意。”于是,就一直浸淫此道。
她居然毫无保留把这些告诉了他。贺冲心中生出感动,还有——微末的希望。
在贺冲还在纠结犹豫的时候,蜡烛忽然熄灭。
房间一下子落入黑夜的幕布中,只上映月色的朦胧戏。
“要去买新蜡烛了。”卓荧跳下梯子,去洗手,拿钱包,打算下楼买上新的蜡烛,好继续自己的雕刻。
然而,在这昏暗的掩护之中,贺冲终于酝酿出了勇气,他前去拦住了卓荧。
“荧。”他的语气很小心,拉着她手臂的姿势充满了恳求的可怜劲。
“明晚,我要去挑战阿里安。”贺冲苦笑着说,“他打死了哥哥,可能……我也会死。”
“一定要去吗?”卓荧认真地确认,在得到贺冲坚定的回答后,她明白了,没有劝说,只是问:“我可以去见证吗?”
见证的话,就会一直看着他了吧?贺冲恍惚起来,也不顾她所谓见证是不是为了她的创作,他压抑着声音都变低沉嘶哑,“你会一直看着我吗?直到最后,只有我,你只会看着我,是不是?”
毫无预兆地,通电了,恰好被贺冲按到开那一面的开关顺畅接引电流,供应给灯泡——房间亮了起来。
于是,在短暂的不适应后,卓荧看到了贺冲,看到了他那宛如痛苦的渴望。
她习惯性思索要运用复刻在塑像上,还没理清楚,就被他打断,执拗地倔强。
“看着我。”贺冲急切地表现自己,渴求着她的眷顾:“荧荧,看着我,我就在这里!”
他不再等待她的回答,拉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心口,逼迫一般让她感知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存在,声线饱含无法纾解的痛苦,“我就在这里!”
自我存在依靠着他人观测,她可以理解,并且……
“嗯,我知道。”她愿意满足。
简简单单的话语里是无限的纵容,贺冲愣了愣,继而在卓荧的眼睛里看到了呆愣的自己。
她不是在敷衍他。
为什么,他反而感到有更多的委屈自身躯深处涌了出来呢?
贺冲迫切地亲吻起了卓荧,贪求地,似乎要试探她让渡出的纵容边界,然后,尽数占有。
于是,卓荧感受到了贺冲跟之前都不一样的热情,近乎疯狂的热情。
难以招架,她像吃下一份过量的牛奶巧克力,丰盛的脂肪、糖分、热量合作无间勒索着多巴胺分泌,不由得她不快乐。
而童年缺失养分而无法生长的野兽,它终于猎取到了安全感,即使可能是虚幻也无法克制,索求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