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男人们约有数十个,他们全身溃烂,被烧成面目全非的黑炭,看起来既恐怖又可怜。
各家的老婆,双手紧攥各家男人死去的尸体,嚎啕大哭。
她们的眼泪是真真切切的,源源不断从眼眶中流出。
对于山英镇这群妇女而言,丈夫是唯一的、神圣的,是不能被动摇的顶梁柱,甚至是可以对自己老爹拳打脚踢的深切信仰。
这个男人撑起家庭所有的经济负担,是万万不能倒下的。
然而现实是悲惨而凛寒,挖矿这项工作本身危险性重重,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
左明的父亲左柱国和往常一样,与工友照样作业,没想到突发气体泄露,发生了爆炸,顿时烟雾浓起,狭窄紧密的矿洞困住这群粗黑劳累的男人们,使得他们转眼间送了命。
母亲束贞听到消息,也立马赶到村头,抱起左柱国抱头痛哭。
左明的大姐和四姐,站在母亲旁掉泪。
左明深深地注视父亲,不动声色。
他第一次发觉,他比冬日雪狼还漠冷。
明明死的是自己的爸爸,他竟然不觉得难过,麻木地站在哭声震天的人群中,脸上表情始终如一的淡漠。
妇女们通过哭声宣泄生死悲切的感情后,她们不得不悲哀地直面一个最现实问题:
那就是自家男人死了,以后生活该怎么办?
这群从小生活在山坳深处,肤色黝黑的妇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足无措。
人群里有稍微年轻的后生大声嚷道:“炸死了人,你们赶紧找矿工老板赔啊!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是啊,是啊!死了人,他们得出好些钱!”有人加话。
“现在得抓紧时间,不然老板跑路,你们屁都没有!”有人高声说。
一众妇女立即恍然大悟,各自找亲人商量想办法找煤矿老板要赔偿。
母亲束贞让左明等男孩子将家里的木板车推来,然后合力将烧焦的左柱国抬上去。
村里其他妇女有样学样,各自将自家男人的尸体装上板车,轰轰烈烈朝事故地出发。
左明挤在人群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挖煤的山矿。
平时轰轰作响的矿洞,此刻悄然无声,被炸飞的乱石,在地上肆意蔓延。
为首的一个妇女叫董息,她生得粗壮结实,虽然比较矮,但嗓门大,脾气暴烈。
董息很有主见,她四下张望,大惊失色道:“这老板怕是跑了!”
“啊!——”
人群变得躁动难安。
左明随着大部队,将这个方圆数里的矿山仔仔细细翻找,工人们就近搭的棚子,被炸飞老远,耷拉在要死不活的树桠上。
老板住的临时简易房,也被炸得倾斜一半,歪歪扭扭。
经过一番查找,果真人去楼空,老板早已提桶跑路。
这群妇女眼见希望破灭,边箍紧缚在腰背间的麻绳,边痛哭流涕地把自家男人的尸身,往回家,一步一步地拖。
山英镇冷面无情的深山,回荡绵延起伏的悲哭。
父亲左柱国意外死后两个月,母亲束贞的肚子藏不住地高挺起来。
左明想不通,母亲到底是从哪里变出这么多吃的来满足她天天嚼个不停空的嘴。
他和家里其他的孩子们,被母亲赶出房门外,不准他们进入她的卧室。
孩子们只能隔着门,细细地听母亲嚼东西的声音。
越听越饿,越饿越想听。
左明第一次也伏窗而听,后来他明白这不过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毫无卵用。
他和其他小孩子经常饿得动不了,在街道空地里痴痴望天。
扈达的声音又再一次响彻在街头巷尾,他大喊大叫:“死人了!死人了!”
这个无聊的消息,引不起这群饥饿孩子们的任何兴趣。
他们无力起身,也完全不想知道到底谁死了。
街坊邻居自然知道谁死了,他们各个交头接耳,面色兴奋,大谈特谈,唾沫飞溅。
死的人是性格刚烈的董息。
她家里有5个男孩,2个女孩,一对公婆,公公中风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婆婆患有白内障,看东西一片糊,完全做不了事。
她如众多山英镇的妇女一般,自己在家种植庄稼,种点菜,偶尔做做杂零工,剩余的时间全部分给丈夫、孩子、公婆。
现在家里男人一死,她感觉天都要塌了。
哭得死去活来。
丈夫的弟弟在外面打过工,见过一些世面,怂恿道:“哭有什么用,你赶紧带着家里的老人,去镇政府门前讨说法啊,黑心老板跑了,当官的难道不为我们百姓主持公道吗?”
董息哭完后,认为他说得有道理,现在人死了,钱也没有,那老板还欠着男人的工资没发,总不能人财两空吧?!
她组织村里的妇女,到镇政府门口聚众申冤。
敲了一天锣,根本无人理睬她们,只有约数十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手持盾牌,死死看住她们。
连续好多天躺在政府门口,有些人眼看无望,已经打起退堂鼓,回去了。
五天后,在原地坚守的只有董息一家人。
眼见此法不奏效,那位小叔子又给她建议道:“嫂子,我们得去县里、市里,甚至省里!我就不信无法无天了!炸死了人,跟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了吗?!”
董息被他义正言辞的气势所感染,义无反顾地带上自己的大儿子,推着瘫痪快要断气的公公,不远千里赶到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