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荡开唇边不可抑制的笑,将对折的报纸全然展开:“很特别,极其特别。”
他侧过脸,唇角略微翕动,不知是笑还是语塞,总之没再回应我含糊其辞的回答。
“你该是清光绪廿七年出生的吧?”
他迷惑,放下手中的报纸,不解地瞧着我,不过依旧回答:“是,光绪二十七年六月,现如今年十八。”
我并未明白他为何答得如此详细,但仍旧笑言:“三十年,三十年后的你定会知晓的。那一天是终点,也是起点。”
他百思莫解,却并未直言,而是说:“我与三小姐的生辰左右不过相差六月,当下年岁同为十八,不必总以我的年龄为标尺。”
聊的开了,我一时没管住嘴,拍手叫道:“何止六月,是整整一百年!”
鸣渊闻言,眸子陡然亮了亮,眼底带过一丝诧异。我眼角微抽,扯了扯嘴角僵硬的笑容,不自然地冲他笑笑。
最后,鸣渊没忍住,弯唇笑了,是实实在在的笑容。
唐暄从大厅的东侧门走来,一面走,一面问:“你们在聊什么?如此开心。”
我起身,尴尬道:“就是一些普通的时事新闻。”
她含笑瞧了瞧鸣渊,见他没反驳,只对我道:“今日我下厨,手艺有些生疏,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我从未想到竟是唐暄亲自下厨,不免被她的诚意打动:“好不好吃倒在其次,不过我相信唐小姐的厨艺,定不会差。”
吊灯上一串串水晶缨子垂下来,奢华但内敛,昏黄的光线飘飘摇摇,照亮灯下客。
三人落座,一时像极了温馨日常的家宴。
唐暄夹了一块白斩鸡块在我碗中:“许久没做了,不知味道变没变。”
鸡块入口,只觉质嫩味美,细而不腻,我被美味冲昏了脑,夸赞道:“色香味俱全,一如既往地好!”
话一出口,只见两人皆笑了,我反应过来,也讪讪一笑。
唐暄眼尾上翘,笑容温婉,也夹了一块白斩鸡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
我满眼期待:“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唐暄浅浅笑着,轻点头。
我瞧着桌上的其他菜式,离我最近的是一道金黄蟹粉烩豆腐,不仅软嫩弹滑,蟹粉更是口感绵密,令人难以忘怀。
还有一旁的桂花拉糕,细细桂花点缀其中,既融合了桂花的甜腻又添了糯米的清香。再看左手侧的精扣三丝汤,不仅丝肉纤细且汤味鲜美,香味不绝。
估计鸣渊被我说动了,也动筷尝了起来:“五姐的手艺一直不错。”
见自己的赞美被肯定,我很是欣慰地朝他一笑。
满桌佳肴既抓眼又抓胃,我再一次赞道:“唐小姐的手艺可是一绝,是可以出师的程度!不知你是与谁学的?莫不是天赋异禀。”
唐暄低垂眼帘,笑容却明艳:“是和我的母亲学的。”她转头看我,“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教你。”
“那太好不过了!”
以前独自一人漂泊在异国之地时,本以为自己的厨艺会见长,不曾想煮泡面的手法倒熟练了不少。此刻能白嫖一门手艺,怎么想都不亏。
就此,三人开启了聊天局。
不过,对于鸣渊,倒不如说他是被强行拖入局中的。我问十句,他只答二三句,我却依旧乐此不疲。
由此我也知晓了不少有关他的事情,譬如他爱听西方近代音乐之父巴赫的古典乐曲,最擅骑马与箭术,棋艺也出奇的好,儿时喜看《水浒传》,最爱的诗歌是岳飞的《满江红》和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关于这首《满江红》还有一件不得不提的往事。”唐暄说道。
以为是关于鸣渊的儿时趣事,我敞开笑,欲仔细听。
她放了筷,娓娓道来:“有一天,七弟下学回家后,却红了一夜的眼,任由母亲如何问,他都不肯说自己是为何而哭。”
我问:“后来呢?”
“后来母亲问了学堂的先生才知,原来那天有一名老师在地理课上谈到了香港被割,九龙、澳门被租一事,不禁悲恸中国河山支离破碎,一时感染了学生们的情绪。”
她望向垂眸不语的鸣渊,接着说:“自那日后,鸣渊一连七日高咏岳飞的《满江红》,不曾停歇过。”
唐暄所谈确关鸣渊,却无关儿趣。
我收了笑,转了悲,低声吟诵着:“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两人默不作声,皆静静听着。
“山河破碎,满目猩红,何以为家?”我再次开口,“鸣渊当时年纪尚小,却有如此忧国忧民的情怀,难能可贵。沉睡之人居多,可觉醒之人也不在少数。”
唐暄未料到自己短短的一番回忆却引起了沉重的气氛,但也不禁被感染。
鸣渊沉默许久,他单手握拳,置于桌侧:“自袁世凯死后,各省督军群龙无首却野心勃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借列强势力割据国土,导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
“军阀张勋更是以‘调停府院之争’为名,妄想□□,何其可笑。可丑剧仅过去短短两年,如今各派军阀更是日益强大,力压学生爱国运动不说,还阳奉阴违,左右逢源,在政府和日本人之间摇摆不定......乱离人不及太平犬,国与民惶惶不可终日,到底该如何挽救?莫非要万骨枯才能换得国安宁?”
我想起方才的报纸,“张作霖——一代草莽,威震东北”几个大字印于首面,我匆匆一瞥,并未细读,终未得其要。只知七月,也就是两个月前,日军在长春制造了宽城子事件,张作霖借此驱逐吉林都督孟恩远,终成东北王。
可对于此人,后人评价褒贬不一,难下定夺。
此刻,放于双腿处的手紧攥衣袖,我轻声低言:“若无白骨万堆,血染长河,当下的中国难成盛世。很现实,也很残忍。”
鸣渊倏然抬头望我,一双黑眸泛起光泽,悲痛又无奈。
此时此刻,无人出声,四周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一般,浅浅呼吸清晰可闻。
唐暄举起酒杯:“让我们把酒相祝,愿国泰民安,山河无恙。”
愿国泰民安,山河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