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枪声并未如期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枪与人一同倒地的声音。
我抬眼,见幼宁高举沾染血色的石头,不久,她在颤抖中缓缓将其放下。
我想起身抱住她,可被扭伤的胳膊却不允许我立马站起来,反而疼得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伤到哪里了?疼不疼?”鸣渊的双眉拧得像两根粗绳,语气里满是慌乱紧张。
恍惚间,竟从他身上瞧见了城轩的影子。
我摇摇头道:“不疼。”
鸣渊的手越过我的双肩,缓缓将我扶起向一旁走去,幼宁见状急忙扔下石头随我们走了过来。
远处又是一名被击打的学生,鸣渊扶着我转身望去。他面色沉重,嘴唇紧抿,额上的青筋似小蛇一般跳动。
“去吧,我没事的。”我轻声道。
鸣渊低垂眼眸,小心翼翼将我放开,幼宁也赶忙扶住我。
街头依旧一片混乱,推搡声、哭泣声、喊叫声,此起彼伏。
忽然,幼宁放开我,快步走入人群,跨步登上中间的一张木桌。
她狠狠推开每一个想要上前阻拦的警察,高举手臂,高声呐喊道:“你们脚下踩着的难道不是中国的土地么?身上流的难道不是中国人的血么?现在青岛就要丢了!国家亡矣,家在何方?可你们呢?竟然帮着日本人驱逐、杀害国人,良心何在?还有天理么?若是有山河破碎,家国俱亡的那一日,你们就都是帮凶,是加害者!醒醒吧同胞们!”
幼宁的一番说辞,铿锵有力,激情中却又透着一丝无奈与痛心,她在尽自己的力试图唤醒眼前早已麻木的国人。
所幸的是,人群中有几名警察选择放下手中的枪,他们沉默了。
可不久,警笛的鸣响声代替了久违的沉默,枪声在空中响起,周围的警员见状立马立枪站好。
只见一位警厅上司模样的人,现任淞沪警厅总厅长徐华的儿子徐贺州下了车缓慢踱步至幼宁跟前。
他开口道:“柳小姐的一番陈词确实句句在理,可国无法不运,家无序不兴,徐某也是奉命行事,对不住了。”
徐贺州挥手示意一旁的警员,我上前一步挡在幼宁跟前,冷冷说道:“这不是你们杀人的理由。”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似有惊愕,不过又转而与身边的警员低语了几句便再次上了车。
除却我和幼宁,还有不少学生被拘捕上车。
我抬眼看了一圈,在没有看到鸣渊的身影后才彻底放下心。
此时,场面不再混乱,我依稀回忆起了方才人群中萧寒石的身影,他也在学生游行的队伍当中,所幸,并未瞧见他被逮捕。
我们被粗绳反缚双手,两人一连地被押解着。
我与幼宁对望,彼此都在用眼神传达着安慰之意。
路上有个别愤慨不平的同学在痛斥着眼前的警员,其中一位最为瘦弱的男生却最为愤怒,历陈政府的种种不作为和军警的帮凶卖国行为。
他身旁的一名警员闻言怒不可遏,立即用手中的短棍击打在他身上。可男同学丝毫没有畏惧退缩的样子,挺直腰板任由警员击打。
不久我们被带至一小官厅,后又被囚禁在木栅里,严禁说话交谈。再后来又被押解到警察总厅,他们将所有学生都关押在一间屋子里。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在角落,胳膊和膝盖处隐隐传来疼痛,我抬起右手想查看一下被擦破的伤口时,才发现衣袖处的纽扣不知何时掉落了。
幼宁来到身旁,帮我查看伤势,她一声不吭,只低头看着。
忽地,她愤愤道:“他们还有没有人性?我去找他们拿药!”
狭小拥挤的房间里只能依稀捕捉到几丝若有若无的阳光。
可抬眼间,有一束微弱的光落在幼宁的睫毛上,像是光带了水,惹得睫毛湿哒哒的,似镶了钻的小扇子。
我抬手轻拭她眼角的泪,低声道:“只是小伤,不碍事,况且他们是不会理睬我们的。”
幼宁听罢,带着失望与愤怒,紧挨着我坐了下来。
虽说多次被警告禁止交谈,可得到的依旧是学生们的无视。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大声背诵起梁任公的《少年中国说》来:
“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棰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墙角的一只蜗牛顺着潮湿阴暗的角落往上爬,爬得很慢很慢,爬到一半总会掉下来,没有片刻的休息,蜗牛又会继续锲而不舍地往上爬。
我盯着这只小蜗牛,低声随那名同学念了起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我伸出手,想要接住眼前那丝微弱的光,却怎么也捕捉不到,只能蓦然收紧手心。
其实,我从未想过要与这个时代产生一丝一毫多余的情感联系,我以为我可以从中抽离,我以为我可以理智到冷静地看待一切。
可当历史就怎么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时,我才知晓,自己根本无法做到心如止水,静若安澜,尽用冷眼旁观所有的一切。
纵使知晓即将来临的历史是残酷的,是哀悲掺杂的,我依旧想要参与它。
我想要贡献一份力,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我也想去捍卫一点什么,至少证明我来过,存在过,挣扎过,争取过,此方能无悔。
我与幼宁相依而靠,不知何时陷入了梦境。
梦里,我独自一人穿梭在一片红色花海中,兴奋地触摸着每一朵盛放的花朵。
不知怎的,我的手心竟沾满鲜血,红色的花朵霎时间融化成一滩血迹,刺鼻的血腥味代替了芳香,我吓得连连后退,转身拼命逃离。
“若卿?”幼宁焦急地唤醒我。
我猛然睁开眼睛,额上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
“你们两个,过来。”一名狱警指着我和幼宁。
原以为是被带去拷问,却不知两人被带到了另外一间牢房里。
门锁与铁栏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幼宁双手抓住铁栏,迷惑地问道:“为什么偏偏把我们两人单独关在一起?”
得到的依旧是沉默。
幼宁作罢,无力地靠在墙边。
“他们恐怕是碍于柳家和林家的面子,所以不敢怠慢我们。”我悠悠说道。
幼宁醒悟,继而苦笑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会一同被关在监狱里。”
我淡淡一笑道:“如今,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话落,两人一齐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