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八月,胡天飞雪。
长夜里,月仍在,人已非。
长安月,照亮六界,不显沧桑。月下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最终只剩思念,亘古长存。
萧景珩不知,他与皇姐能不能再重逢。
帝王无情,他做不到。
身不由己,连至亲都保不住。这皇位,只有没坐上的人才会觊觎。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他是世间最尊敬的人,亦是最没用的人。他连一个完整的家都不曾拥有。
他才是六界中的魔,任何人靠近他,都会死。
草木躁动,窸窸窣窣。
好似一个女人在低声反抗,犹如恶鬼一般呻吟低吼。无人知。
“陛下,冷宫没有长公主的踪迹。”
“阿景……阿景……”
萧静琬爬进了军营。战士对她兵戈相向,可她无法反抗,甚至没了说话的力气。
萧景珩疯子一般跑出去,狂风四起。
女子的脸血肉模糊,指甲里沾满了烂泥,素白的单衣被浸得血红。
她活像索命的过路鬼。
女人拿出一个玉牌。玉牌很干净,被摩挲得包浆。
萧景珩一眼就认出,那是萧静琬出嫁前,他给皇姐的。
有此玉牌,随时可以回宫。
只是九年来,她音信全无。
“阿景,是姐姐……”
萧景珩不顾女人身上的脏乱,将她打横抱起,进入营帐。
萧景珩耐心地去掉萧静琬衣服上沾的烂草根,用手帕擦净她的脸。
“阿景……”
“我好想你……”
萧景珩顿了顿。
“你被齐日迈欺辱,为何不带信告诉我?为何要忍气吞声?”
“我也不想。可他挑断我的手筋脚筋,我不能写字,不能走路,只能爬。我爬啊爬,我终于找到了大凌的军旗。”
“我等了九年,我已经回不去长安了。”
“我看到了你写的信,我都看到了。但齐日迈,他要切断你我之间的联系,切断我的琵琶骨,我仅剩的武功都被他废了……”
萧静琬提到“齐日迈”三个字,眼中泛起红血丝。
长期断食,她饿成了皮包骨,眼睛变得异常凸起,头发也掉落一半。
“我为了买通他们,给我一些吃食,我把我贴身的家当都送走了。可他们只拿钱,不给我吃饭。”
“我好想吃宫中御膳房做的油焖大虾,我好久没吃了……”
“可我如今,只能吃草根和树皮。”
萧景珩哑然。口中想说些什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欲语泪先流。
萧静琬的人生,只有长夜漫漫,没有黎明。
她耗尽青春都没能等到太阳升起。
“匈奴没有虾。”
“我想死,我不想活下去了!我为何要苟活于此?!”
“可我死了,还要有公主嫁到这里。可能你的女儿,也要来和亲。我不能让她们白白送死!”
“我受尽屈辱,前前后后,生了八个孩子,只有两个孩子活下来。我尽力抚养他们,他们却反咬一口!”
“你可知,齐日迈死了,我还要嫁给我的儿子。他不喜我,于是我接着挨打。”
“皇姐,不要说了。”
萧景珩真想抽自己一巴掌。早知如此,他就应该早些来找她。
她也不用受如此屈辱。
“昔日有君,残妻杀子。罪不可赦,天命诛之。”
“昔日有子,登临高位。忘恩负义,残母杀姊。”
“昔日有吾,嫁为人妇。受欺受辱,自无命数。”
“望天有眼,诛君诛子。”
萧景珩的双眼变得苍白,脸上渐渐没了血色。
萧静琬映着月,月色皎白。
她本应是天上仙。
“都怪我,皇姐。我没有本事,没能救你。”
“这不怪你,阿景。作为帝王,理应权衡利弊。父皇当初若是为了我与匈奴大动干戈,也不值得。”
萧景珩无力地回复,嗓音沙哑:“就是萧廷和,为了狗屁和平,把亲生女儿供出去。”
“皇姐知道你对父皇有怨怼。可是你只有坐到这个位置,才能理解。”
“皇姐见到你,此生无憾了。”
“只是,皇姐仍然思念那盘油焖大虾。要是还能吃一口就好了。”
萧静琬在长安时,最爱吃油焖大虾,每日都要吃上一大盘。
萧景珩和萧长清每日都要剥虾,虾壳可以堆成一座小山,自己还吃不上一口。
萧景珩暗暗发誓,长大以后再也不要给皇姐剥虾了。
每次剥完虾,手上都被虾头上的额剑扎出数十个洞,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