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既望,月光明亮清润,照得夏宅的深院里景色温柔。
祠堂镂花窗棂的影子,投在了一个跪着的少年脚下。那少年身穿鹤衔灵芝纹提花粉色道袍,头戴玄缎幅巾,脚着青色方舄,手里正拿着一幅画卷反复抚摸,似乎想要将细微的折痕也给抚平。
烛光跳跃闪烁,映着砑花笺上的那个女子,仿佛镜花水月一般虚幻。
画上的她头梳双环髻,额贴莲花钿,身穿月白色大袖交领襦并缃色交窬长裙,在微风轻拂的柳枝下,翩翩起舞。
步摇飐飐似花树,帔子翻飞如流风。杏眼樱唇香腮雪,眉画远山鬓云轻。
听着窗外虫鸣如织,夏舜卿的思绪芜杂纷乱。他那不可轻易为人言说的心事,便与这画有关。
夏舜卿的思绪越飞越远,而就在这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将画从他手中抽走。
夏舜卿抬头一看,只见烛影里站着一个人。那人样貌隽秀,身着白底青边的襕衫,头戴黑色襦巾,腰系长穗宫绦,气质端方雅正,是读书人的模样。
那人凑近烛光看了画卷几眼,不禁嘴角微微上扬。果如他所料,画上是个美人。
他是夏舜卿的双生哥哥夏尧臣。
夏尧臣往夏舜卿脑袋上敲了一下,笑道:“我托你执笔你不愿意,却偏要画这个。画这个也就罢了,怎么能让爹看到呢?”
原来在黄昏时,夏舜卿的父亲夏淳风突然要查夏舜卿最近的课业,小厮误取了这张美人图交了上去。这使得夏淳风大发雷霆,不仅将画一把摔在夏舜卿的脸上,还罚他到祠堂里思过。
故意打趣夏舜卿是夏尧臣一个不大不小的爱好,夏舜卿听得多了,也不生气,只是伸手向夏尧臣讨画。
夏尧臣把画背至身后,道:“国舅爷公子的国子监入学考试黑幕我已经同你讲过了,你帮我绘一幅讽喻画,我便把这个还你。”
“偏你想要的画才是正经画么?你若想要风俗画或者山水、花鸟、肖像我倒是会考虑考虑。”夏舜卿说。
夏尧臣摇摇头,随后把手中的画放到烛火之上。
烛火侵略极快,火苗腾地窜了起来,仿佛张牙舞爪的魔鬼。
夏舜卿吃了一惊,脑袋里警铃大作。
“你做什么!”他喊出声来,露出了少见的紧张神色。
他本要劈手去夺,但双腿传来如针刺般的酥麻之感,让他无法站起。他伸直手臂,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幅画在刹那间被烧成了灰烬。
“这是父亲大人的吩咐,实在对不住。”夏尧臣嘴上赔着礼,手上却丝毫不留情。
夏舜卿捞起身边的蒲团往夏尧臣身上砸去,但早已来不及。
在父亲说出罚跪祠堂的话之后,夏舜卿顺坡下驴,一把将画抢到手里便往祠堂赶。那时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脚步都生了风,才没有给父亲把画扣下的机会。
然而现在他还是失去了那幅画,这怎能不让他又气又急。侵噬着供桌上残余纸灰的红艳火丝,好像也在侵噬着夏舜卿的心口。
那画最终连一丝纸屑也没有剩,只在灰烬上留下了一些淡青的色彩,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别的。夏舜卿很绝望。
夏尧臣却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他将纸灰吹散,又把蒲团扔了回去,说道:“父亲不知道,但我可清楚。这样的仕女图你在画铺少说也寄卖过几十幅。重新画幅一样的,对你来说又是什么难事呢?”
夏舜卿心里叫苦不迭。他的画都是付出了心血的,这一幅的意义更是不同于其他,复刻谈何容易。
他满腔愤懑地揶揄道:“哥,亏爹那么信任你,你却让我做这种阳奉阴违之事。”
夏尧臣微微笑了一下,道:“我什么都没说。你拿什么证明我说过?”
夏尧臣那神情,像是故意气夏舜卿似的。
夏舜卿愤恨难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夏尧臣问起姑母夏覃的生辰。
夏尧臣十分不解。即便他知道夏舜卿问这个没安好心,但还是不免好奇地接话。
“问这个做什么?”他说。
夏舜卿道:“娘要在生辰当天和姑母商议你的婚事,你不知道?”
夏尧臣心里咯噔了一下,半信半疑道:“没影的事,你休想诓我。”
夏舜卿笑道:“你不会是还在想着……”
夏舜卿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我看你八成是胡诌。科举还未考,着急张罗什么婚事?”
看起来夏尧臣是真的急了。夏舜卿虽说生气,但也后悔提起那事,便道:“你功课好,中举是早晚的事。爹娘现在给你议亲也是常理,否则到时候遇到榜下捉婿,你如何是好。”
夏尧臣无心再听,起身欲走,方又回头道:“其实我来是通知你,爹喊你过去。”
“现在?”夏舜卿一脸狐疑。
夏尧臣纵然心情不佳,还是被他的表情逗笑了,道:“爹确实没让你再跪了。我的话就这么不可信吗?”
夏舜卿在心中飞速盘算着,最后还是“切”了一声,非但没有出门,反而摆正蒲团又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