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老先生又问他,爬山除了爬山以外呢,他想了想,爬山以外,大概是风景吧。
又过了一年,他的回答还是在原地兜圈子。那天他们在山顶坐了很久,老先生说了一句让他很感触的话,他说我爬山就是爬山,没有理由,就是抵达山顶也仍然渴望继续,永不停歇。而在爬山的过程中,我唯一征服的是自己的内心。那时他只是觉得很有哲理,未曾联想到自己身上。
从学校一毕业,他就受聘于顶奢品牌的首席调香师。人生的第一桶金就高达上千万,为了维护品牌形象,他不得不处理与庞美芳的纠纷问题,他深深地知道,这女人是永远不会知足的,除非有一天她倒进坟墓里。于是他妥慎地对自己的身份进行了处理,后续又通过一些途径取得了自己的死亡证明。
庞美芳终于迎来了这一光华灿烂的时刻,仿佛她这么多年就是为这一刻活着的。她风风势势地筹办了沈杰英的葬礼,但是前来的不是吊丧的人而是道贺的人。红酒白酒葡萄酒香槟气泡酒一瓶一瓶地开,吃不完的东西也被悉数倒进了垃圾桶而不是留作明日餐。庞美芳从来没有这样大方过,想到是沈杰英的死给了她挥霍的权利,这才喜极而泣淌了几滴泪。
沈杰英收到智颖发来的消息还有视频,“看来她真的很希望你死。”笑出了声,他笑得很轻松。放下电话,恍惚觉得空气里一阵笑波,潮落般纷散开去。房间里复又安静起来。
他一直保持着一个人,因为一个人被丢进人群,就会为人群所冲淡,判断和决断都会因此而受到影响。从前年纪还小的时候,冷然的独来独往很容易,在巴黎的学习生涯单调固然单调,倒也心无杂念。离开学校没多久,陡然的财富、名誉跟地位涌向他,却也带来了不少麻烦,除了创新,他也要负责监管整个香水品类的生产,检查成品的嗅觉品质和完成度,哪怕并不是他创作的。法规也常常修改,这意味着相应的配方在重新调配的同时,还要尽可能维持气味表现,此外还有原料采购。提案也须和市场部和产品负责人的意见达成一致,创作空间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自由。
他做的第一个决定,是离开聘用自己的品牌。它优美而健康的品牌精神委实与他本人不符,别人闻起来称之为愉悦的那种感觉,在他是一种腔调,一种戏剧。
他始终没有偏离自己的航标,成立个人品牌对于他来说并不困难。对于金钱和人性的嗅觉足以使他在投资圈混得风生水起,在他看来赚钱并不难,上帝一直是这样让世界运行的:没有痛苦就没有需求,找准痛点的能力就等于赚钱的能力;实在没有需求,制造痛苦也可以。他就这样一路趋时暝祸,然后在一个个恰当的时机体面地抽身。
JY的首款系列发布后,智颖第一个打来了电话,玩笑地问他是不是从此以后都打算特立独行,站在大多数人的反面。沈杰英想了想,他不认为自己是少部分人,拿幸福来举例,如果他站在不幸的高地去敌对,那么本质上来讲,他关于幸福的界定和常人其实是一样的。他觉得这还不是他想要抵达的美感意义的人生,香水上也同样如此。
沈杰英回国了。那个他曾经不顾一切也要逃离的地方,那段他曾经以为只要踏上了就永远不归的征程。如果当初他能在混沌里挖掘出希望,那么也许还能挖掘出第二个。有时候,最高尚的真理就包庇在最下流的谬误里。
他给百媚生模拟了死亡场景,百媚生说其实模不模拟都如此,每个人都有他最想要的。即便他已经拥有了名气,但是为了名流千古的可能性,他还是毅然选择了上吊。
那时沈杰英还没意识到,就在作家明确给出自己回答的时候,所得就已经失去了意义,甚至荡然无存了。那时他还感慨,他真该庆幸自己不是一名作家,不然在他完成作品《一个叫沈杰英的男人决定去死》之后,他就真的可以去死了。之后与晨晓在一起,他又开始庆幸自己不是导演不是编剧了,那样他就会写出《欲|望的阴晦的目标》,他早已经忘却了自己目的,跟爱的人在一起,他才明白,原来平凡是最浪漫的,原来不是意义的意义才是最美的——看吧,回答一直都在变。但是这还不是最戏讽的,他一路背负死亡像背负新娘似的,翻山越岭,颠沛流离,爬山涉水,他早已经与这重量相拥和解,现在还没有行至目的地,死亡就像他爱上的女友那样猝不及防地丢下了他,然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