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问再见。”
“嗯,再见。”
宋域听见沈瀛离开的声音,才从书架后探出了脑袋。
他原本就腰酸背痛腿抽筋,又被迫龟缩在角落吃了许久的灰,现在浑身上下哪哪都难受。
一身浅色的四位数短袖跟着他也是遭罪,本应该挂在高端奢侈品店里享受冬暖夏凉的舒适生活,眼下跟着宋域东奔西跑,生生被蹂/躏成了暗沉的灰色,与夜市里二三十块钱的地摊货亳无差别。
“操,腿麻了。”
宋域呲牙咧嘴,扶着墙在原地单脚站了半晌,直至酸麻劲过去后才重新活动。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沈瀛曾经待过的书架前,凭着自己记忆中的方向摸索,果然在一排被尘埃覆盖的档案中找到一份相对比较干净的档案。
——20150818。
中性笔写下的数字略微褪色。
这个日期……
怎么有点眼熟?
宋域揣着疑惑抽出档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他的指腹触及到物体的一刹那,心跳猝然加快,仿佛琴弓急速刮过琴弦传导出的震颤。
怀揣着莫名其妙的心慌与不安,他胆战心惊地打开这份档案,露出最下方签署人的姓名——
【萧渗】
啪嗒!
塑料外壳的档案袋重重砸在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上,掉落声在偌大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顿时,过往卷着山呼海啸的气势强硬地撞进宋域的灵魂,几乎将他再次溺死于不可翻阅的畴昔,他在其中浮浮沉沉,伸手却抓不到支点,脑中逐渐昏沉。
他的耳边一阵刺耳的轰鸣,似有雷电正中他的天灵盖,劈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
碎片化作裂纹琉璃,边边角角都是横跨时间与空间阻挠的苦涩,它们是糖浆包裹的鸩毒,是棉花里藏着的尖刀,是万物荒芜里死去的最后一朵玫瑰。
新寨山,硝烟与血腥弥漫的巨大山林里,上百名救援人员及医务工作者在断壁残垣的崩塌大楼里寻找着幸存者的踪迹,听不见任何一丝微弱的呼救,废墟之下安静得可怕。
“快过来,这里露出来了一只手!”
“都来一起把这块石头搬走!”
“……怎么……怎么只有一截胳膊?”
渐渐的,更多破碎的肢体被挖出,它们早已四分五裂,就连拼凑起来也成了登天之难的事。
“我们已经拿着生命探测仪和热成像对这片区域仔细搜查过两遍,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痕迹。”
“宋先生,很抱歉,萧上校在此次行动中不幸牺牲,请您节哀……”
恍然间,宋域忽然看见了炙热的火光扑来时,破败不堪的大楼分崩离析,骁勇善战的执行官们痛苦哀嚎,回过头,不远处的萧渗七窍流血,身体缓缓倒下,一点点地在尘土漫天的废墟里消失,而他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无法动弹半分。
不……
“宋队……宋队长,宋域队长!”
是谁在喊他……
宋域被人推搡一把,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骤然回神,只见刚才在门口要他登记的工作人员正站在他面前,见了鬼似的,抓住他的肩膀晃荡数下。
“宋队长,您这……没事吧?”
头顶的白炽灯亮得像个太阳,回过神的宋域缓缓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回应道:“没事。”
“那就好,我以为您中邪了呢。”那人抽回胳膊,冲着宋域笑了笑。
宋域原本也想撑起一个笑来回应,可惜怎样努力都拖拽不出来。
他蹲下捡起档案袋,手指攥得越紧,眼神越不敢落在褪色的标签上,好似无法直面美杜莎的眼睛。
工作人员敏锐地觉察到宋域捻住档案的手在细微颤抖,正考虑着是否需要关心一下他的身体状况,结果还未等他思索出一个合适的措词,宋域就匆匆塞回档案,逃跑似的,心神不宁地离开了这里。
他不明所以地努了努嘴,抬头去看宋域放回去的档案,只能说是放了回去,歪七扭八地夹在两份之间。
“刺啦”一声,是木头桌角摩擦过瓷砖造成的尖锐响动。
档案室的工作人员心下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地夺门而出,撞见了歪斜的桌子和脚步虚浮的宋域。
“宋队长好!”
宋域呆愣地点头。
“宋队好!”
机械地点头,像一个程序代码编写出来的AI。
“宋队长……怎么看起来像是撞邪了?”
“不知道。”
“你们都快点走,抓紧时间去后院除草,如果被王局撞见我们又在背后叨叨,前院的地都要归我们扫了。”
“对对对,快走快走!”
宋域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地出了档案室,然后又飘回了刑侦大队,他感觉这具身体不再受他控制,脑中像是被人强行灌入了一桶水泥,乱七八糟的东西充斥着他的思想,黏住了他的神经。
鲤鱼奋起一跃,却不幸地拍在干燥的水泥地上,过度缺氧让它感到难过。
如今,宋域就像是那条蠢笨的鱼,如果一直本分地待在水里就能平安无事。
他仰躺在软椅上,注视着落了一层灰的灯一言不发。
天就在繁星渐亮的时候黑了下去。
于占的办公室是亮的,他在为会所的事情焦头烂额;刑侦大队的灯是亮的,值班的人员正在加班加点地处理事情;审讯室的灯也是亮的,里面坐着的全是从会所里押出去的人。
一排恍若白昼的房间里,只有宋域办公室是黑的,像是一只从外面焊死的铁皮盒子。
不开灯,借着漫天星光,他的眉眼在此刻很冷,看过去就是一阵避不开的隐痛。
唯心主义里,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放在宋域身上看,他好像再次踏了进去,甚至踩得更深,放纵着将自己的双腿都埋入不见底的淤泥里。
黑暗里,宋域抬手挡住眼睛,思绪万千。
萧渗十八岁成为最年轻有为的执行官上校,往后数年在元首身边护卫,死时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他比萧渗晚生五年,却永远也弥补不了这五年的差距。
他曾问萧渗,“老师,你在生死攸关时是否有怯?”
萧渗只说:“想太多才会怯。”
后来萧渗战死,宋域奔赴新寨山认尸,莫名想起这句话,勉强安慰自己萧渗临死前从未害怕。
飞蛾总天性使然地扑向灯火,被烫死了就砸在地上,于是灯外就有了玻璃罩,可是玻璃也是导热的,照样能烫死它们。
宋域是那只飞蛾,萧渗是一处灯火,即使是自我慰藉的玻璃罩,也能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萧渗。”这个名字轻唤一声都能给宋域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陈旧的伤口被重新撕开,又是一团鲜血淋漓。
一具具烧得焦黑的尸骨,一张张被白布覆盖住的脸,都成了他经久不散的梦魇。
这一晚,他梦见了很多,很混乱。
他第一次生出一种想法——
原来,白茫茫的梦也可以划归进美梦的范畴。
……
清晨,市局大院里传来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宋域得以从前仆后继的惶恐中挣脱,再次踏足一片禁地,出来时早已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