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缓缓停靠在渡口,船身之后水波荡漾,粼光跃动。
悬着的珠帘锦幕被轻轻掀开,珠串击撞,入耳之声清冽如玉碎,舱内走出几位簪缨锦衣的儒雅士人,他们临风而立,就着河光春色,谈笑言欢。
“那就这样议定。”
年长者笑着说完这句,提袍踩上艞板。
近乎是同时,赵洵追上前两步,眉峰间生出几道褶痕,低声喊道:“老师。”
文雍回首笑了笑,和颜问道:“怎么?还有何事?”
赵洵凝视着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时至今日,他竟然才发觉老师幞头下的鬓发已然斑白,不禁喉咙梗塞,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
“老师,可想好了?”
文雍双目坚定,含笑点了点头。
赵洵心知老师去意已决,哽了哽喉咙,也不再多言。
“高襄以辞官相挟,无非就是想逼着官家向他妥协,收回那道敕令,”杜浔鼻尖酸涩,心中满是怅然,却又怨忿不平,忍不住道:“要我说,老师何必远赴泾原路,兼任那烫手山芋一般的经略安抚使,还不如让高襄遂了他自己的愿,辞官回家,种地养老。”
“涯深,不可这么说,高中丞如此做,全因情况有变,故而任职一事更加马虎不得。”
文雍面色凝重,黯然长叹。
不多时,他又侧过身向西北方向眺望着,忧心忡忡道:“前日传来军报,唃厮啰(1)内乱,西北形势怕是更为复杂,边事非同小可,然镇戎军内奸细仍未揪出,只怕他们会有下一步的动作,两地远隔万里,我们身在京师,一来不便调查,再则消息滞后,只有我亲自前去,才能摸清内情,好好彻查,若前方有何变动,我也能尽快告知于你们。”
话虽如此,但一想到老师不日便要离京,杜浔的眼角就止不住湿润起来,他八九岁时就跟着文雍学习儒家五经,师生间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
文雍看着自己的两个学生,深感欣慰,颔首笑道:“还未到离京远赴之期,你们两个就弄得我现在要走似的,只怕是盼着我早些走,然后好大展拳脚吧。”
“老师,我可没这个心思,我还想跟着你调至泾州呢,”杜浔脱口而答,而后又看着赵洵,小声笑道:“至于承平有没有,我便不知了。”
文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涯深,我原本想着你比承平长出几岁,让你多照看着他,他毕竟是你师弟。”
杜浔轻轻嘁了一声,只觉得老师的顾虑着实多了一些,毕竟官家是赵洵实打实的兄长,遂道:“老师,他有官家照看足矣,何须我这个师兄,我还指望着他带我升官发财呢。”
赵洵直接一个眼刀子飞过去,“你不过二十有一,已是枢密院副都承旨,这可是正六品的官职,朝中待次(2)待阙(3)之官数不胜数,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一个实职。”
“才从六品,汝有梦想乎?”杜浔斜睨他一眼,小声嘟囔:“你参加科考,只为证明自己,又不为做官,自然不知寻常士子仕途之苦,有朝一日,我也要穿上紫袍。”
赵洵啧声连连:“好啊,你小子原来是觊觎老师的职位。”
杜浔神采奕奕,昂首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笑道:“承平,这就是你狭隘了,为何非得拘于枢密院?文臣执政,我入省部当宰执亦未尝不可。”
赵洵轻哼一声,忍不住调侃:“恐怕你才进省部,就要被旧党挤兑,你当陆敬慎他们那些人是吃素的?”
杜浔眯起眼眸,不服气道:“就不能说点好的是不是?我现在只看到你当着老师的面挤兑我。”
文雍被他们俩逗得止不住哈哈大笑,想了想还是交待了一句:“往后我不在京中,你们二人务必相互扶持。”
杜浔点头应下:“知道了,老师,你看我哪天不是在帮承平,要不是他,我早就落个清闲了。”
文雍松开眉头笑了笑,又看向赵洵,肃声告诫:“新政非一朝一夕能成,虽有官家支持,然抵制者亦不在少数,切记稳住心性,万不可鲁莽强推,须慎思明辨,把稳而行,如此,方有成效。”
赵洵感动非常,躬身揖了一礼,“老师所言,字字句句,我都牢记于心。”
文雍上前几步,慢慢把他扶起,又看着他们良久,才转身走下了楼船。
艞板一步一晃,文雍步伐始终不乱,待他稳稳当当踩到岸上,向前跨迈几步,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又将半边身子回过来,向两个学生随意摆了摆手,“不用送了,我的轿子就在附近。”
闻言,赵洵和杜浔再次俯身一拜,送别老师文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