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我最恨两个人。
一个是羂索。
另一个,是我自己。
我恨羂索。因为他违约在先,亵渎夏油大人的遗体在后。
他骗了我和美美子。他说他有一种特殊的术式,可以让人由死复生。他说他就是这个术式的亲历者,头顶的那道缝合线就是他被种下这种术式的证明。
羂索说,只要我和美美子能替他杀更多的非术师、以及帮他收集或培养二级及以上的诅咒,他就会让夏油大人重新回到我们身边。这是个等价交换:我们听他的话做坏事,他让我们重新见到夏油大人。
于是我和美美子让他带走了夏油大人的遗体,而我们则为了帮他转移视线,用术式在东京几处比较热闹的地方杀人放火、制造恐慌。
刚开始真正动手杀人的时候,美美子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她说她每次闭上眼,就能听到人类的颈骨被自己的术式扭断的声音。那些人不是之前想要杀死我们的村民,也不是路上试图侵犯我们的猥琐大叔,他们是无辜的。
菜菜子,她说,我们会有报应的。
我把头枕在她的肩上,用夏油大人的袈裟把我们俩裹得更严实一些,以此来假装夏油大人还在我们身边。
记忆里,在每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夏油大人都会点一盏小小的烛灯,把我们搂在他的怀里。他会用自己温暖宽大的手掌贴在我们的额头上,温和地对我们说:“菜菜,美美,别怕。今晚我会一直在的,直到你们从睡梦中醒来。”
美美子也把头靠过来,贴在我的脸侧。她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微小声音对我说:“但是我居然不怕得到报应。只要夏油大人能重新活过来就好。”
我对她说:“我也是。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只希望夏油大人能早点儿回来。”
“就快了吧?”美美子不确定地问我。
“嗯,应该快了。”我坚定地回答。仿佛只要理所当然地这样说出口,脑中的期望就会立刻变成事实。“等夏油大人回来了,我们第一个要杀了羂索,这样夏油大人就不会知道我们曾经做过的坏事了,也不会躲着我们独自痛苦。”
“嗯嗯,”美美子闭上了眼,声音有些困倦,“到时候,笨蛋菜菜子可不要在撒娇时向夏油爸爸说漏了嘴。”
“说漏了又怎么样?爸爸又不会责怪我们的。”袈裟的祖衣被我们的体温捂热,我也渐渐有了睡意。
“可是爸爸会自责。”美美子轻轻地说。
“那我们就不要告诉他好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
“嗯。”
“那就这样约定好喽?”
“嗯。”
我本以为我们是猎人。
可没想到,其实我们才是被算计到陷入层层陷阱中的、幼稚而愚蠢的猎物。
当羂索顶着夏油大人的皮囊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第一眼就知道,眼前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们的爸爸。爸爸虽然看起来冷漠,但实际上是很温暖的;而羂索即使看上去再和蔼可亲,也掩饰不了他身上那冰冷残忍的气息。
“菜菜,美美,”那个用着我们父亲样貌的人装模作样地对我们露出了个微笑。他用着我们最熟悉的音线,叫着最令我们觉得亲切的称呼,却让我和美美子入坠冰窖般四肢冰冷、通体发寒。“怎么不过来呢?难道你们不想我么?”
“闭嘴!”我像个发疯的野兽,一边因为生理性畏惧而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一边却愤怒绝望交加,甚至比第一次触碰到夏油大人的遗体时更加绝望。“夏油大人呢?”
“菜菜子竟然这么快就忘了我么?爸爸可真是伤心呢。”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假惺惺地露出了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可转瞬间,便又笑嘻嘻地向我们走来,“明明菜菜子曾经说过,不论我去了哪里,都想和我一直一直在一起呢。”
“闭嘴!”我踉跄着向后退去,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他会知道应该只有我和夏油大人才知道的事情?
“是因为我死过一次,菜菜子就讨厌爸爸了么?真过分啊。”那家伙用一种调笑的语气轻浮地说。
“闭嘴!!”我试图捂住耳朵,可那个熟悉的声音依旧喋喋不休地钻进我的脑海。
“小时候还说过想嫁给爸爸。说不论爸爸变成什么样,都不会认不出爸爸……”
“你闭嘴啊!!!这句话不是和你说的!”他是怎么得到夏油大人记忆的,我并不知道。此刻的我只觉得愤怒和恶心。他怎么能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口吻,随意践踏那些对我来说奉若至宝的回忆?
事实上,年少无知时,我的确说过‘想嫁给夏油大人’这样的话。
第一次在书里读到‘喜欢’,我捧着那本《竹取物语》跑去找夏油大人。
夏油大人坐在静谧的佛堂里,批示着教中的事物。一根檀香正在他身前的桌案上哔哔啵啵地燃烧着,渐渐散成一阵阵滋滋袅袅的轻烟。在他身后的房间,那些真正的秃驴们正虔诚吟诵着经文,发出阵阵迟缓而清脆的木鱼敲击声。
夏油大人端坐在竹席上,眉眼狭长而柔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快速地翻过一张张复杂的报表。可我知道,他应该早就不耐烦了,只不过刚到一个新的地方,不好直接动手而已。
“菜菜子?”果然,在我刚出现在佛堂门口,他便注意到了我的身影,“怎么了?”
“夏油大人,”我翻开那本《竹取物语》,坐到他的身旁,“书上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在世的自然之理。所以,我以后也要嫁人么?”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眯起眼,狡黠地反问我:“那……菜菜子想嫁人么?”
“嫁人就是要和那个人永远生活在一起?”当时的我对这个概念还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