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轩从床榻上消失时,温热的泪水还停留在何清的掌间。他在这片空荡荡的平静里垂眼静坐许久,面上歉疚的笑最终落下去,周遭重新变回一片沉沉的死寂。
——又走到了这一步。
何渊高高在上地俯瞰着。
生命是由什么组成,情感、灵魂、思想、或者说记忆?
这些东西,祂都从何清身上抽取过,但何清仍然残缺而狼狈地活得像他自己,从未偏离过占星师看到的轨迹。
甚至于总有要挣脱记忆剥离的趋势,可谓顽强至极。
祂注视着何清久久不动,等得没意思了,干脆笑吟吟地对他抛出猜测:“下一步,是不是去找我们的小创世主?”
“......”何清的指节轻颤一瞬。
何渊满意地收下他无声的答案,这次和他说话的态度带着不解,也近乎怜惜:“我实在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费力去救一群一定会死的人。他们会忘记这一切的,而你早知道遗忘是多么难以抵抗的一件事。”
是的,他依旧没有记起进游戏前的一切,海神也忘记了他。
何清无从反驳,只在下一刻沉默地站起,迎着一片昏沉从侧门走出何宅。
就像是印证何渊的话语般,他向大海的方向前进,却在拐进大道、看清面前景象的那一瞬滞停在原地。
在他的前方,海神镇远海的街道上,长发逶地又铺散开的海神赤脚走着,贫瘠的、生疏的、专注的、雪一般轻,又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如风吹过的漫天柳絮般悠然飘起,无声落下时,惊动深水也泛出波纹。
分明对方的神情与步伐都是没有变化的,但何清就是感觉到祂在高兴——那种因为见到他而产生的高兴只有分毫,却在空荡荡的洁白眼眸中如雪地染血,分外清晰。
以至于,当它顺着缕缕流水被送达至何清耳边时,何清一动也不能再动,几乎为这毫无征兆、更无理由的相见沉迷。
最终海神停在滞住的他面前,打量后又弓身凑得更近,近到垂头时几乎要与他鼻尖相碰。祂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专注凝视起何清的眼睛,带着一片洁白的澄净,声音轻淡而模糊地疑惑着:“为什么...又是这样的眼神?”
何清闻言只一瞬间便想起祂上一次的形容。
——像在看一个美梦。
他为此无言,怔愣许久,也望着祂回忆许久,最后一无所获地缓慢地张口,听到微哑的声音从自己的喉间滚出,带着因为突然相见而没来得及藏好的难过,只能顺从本心地回应:“因为你就是。”
海神微微拉开距离,用眼神向何清表示他依旧不懂。
何清也不懂,只是在有力的心跳声中愈发明白自己的心绪,终于说了什么解释,但声音已然愈发不明晰,就像在被海水逐渐淹没。
耳边无端渐起的滚滚浪声慢慢盖过模糊得仿佛隔着泡沫的交谈,变得越来越清晰,如同记忆回笼前的提醒。
很快,面前的画面也变得暗淡。在眼前纯白的神被黑暗彻底覆盖的那一瞬间,何清骤然失语。最后一丝被隔离的、他发出的嗡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拉长的耳鸣。
当恐慌一样的不安在他脑中不受控制的滋长时,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海神能看到自己那样的眼睛。
——因为祂的确是一个美梦。
——美好,庄严,虚幻而不真实。
——在睁眼醒来的片刻后,如果不加以记录、反复重温,就一定会消失在记忆里,以至于被彻底忘记。
——就像曾经经历过的三次分离,在何渊刻意提起之前,都已经被彻底埋进地底。
——但是......
黑暗过去,同样的白发与面庞却还在他的眼前。
海神正抱着他,在这一周目的、还奔涌着的大海里。察觉到他的苏醒,祂眼睫轻颤一瞬,开口时声音依旧轻淡,却无比清晰:“我送你上去。”
刚从回忆里抽身的何清愣愣任祂环抱着,似是听不进祂的话语,只满脸空白地抬手,指腹抚上祂的眉心,又缓缓移到纤长的白色睫羽。
“负暄......”
海神上游的动作在这声呼唤后下意识地猛停,而何清颤声唤出这个名字之后,几乎是悲伤地、轻而又轻地在摩挲过的地方吻下去。
在刺骨海水的晕染下,他的唇十足冰凉,触感真实、长久,足够被牢记。海神恍惚着、在这种特殊的触碰下感到陌生又熟悉的眩晕。祂眉间传来些许痒意,而何清还在顺着祂的侧颊贴面往下,另一只手掠过祂的颈项与肩膀,借力时带着滚烫而缠作一团的悲伤与欢喜。
“海晏、负暄......”
他哽咽地一声声呼唤打破不同副本微弱的壁垒,终于让创世神分散的、属于同一体的记忆,凭着这两个同样为他而起的名字,开始相互接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