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倒灌入耳,振出熟悉的水荡声,与黑夜里微弱的光亮一起,随着何清的沉水渐渐远去。
何清溺在无声的海里,只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他手边各色力量组成的杂光消散开,化作反噬般的疲惫和死一样的空无一同涌入四肢百骸,使得躯体愈发沉重,像是将要与大海相融。
来自深海的蛊诱声随着他的下落不断变大,又逐渐变成众人一同高呼的许愿声,掺杂着不同但相似的喜怒哀乐的情绪,在他耳边却如同被一层厚膜隔在空间之外,只留下不明晰的嗡嗡轻噪,传入耳中徒增倦怠感。
何清双眼半阖,放任自己继续下落、在这片停滞的空间里难得有片刻安宁,可惜何渊阴魂不散。祂的声音在此时如黑色幕布上划过的一把银剪,在何清听来锋利而醒目至极,语调里却是亲昵而随意地赞许:
“一个都没杀...清清,你让人惊叹。”
何清知道让何渊惊叹的绝不是他的做法,但他没有对【死亡】摆什么坏脸色,甚至难得地主动提出话题,清明而平静:“你之前说,在我眼里,镇民算不得好人。”
“你认为,他们有罪吗?”
何渊那边安静片刻,声音再响起时听上去心情不错,在阔寂的海中显出悠然自得的意味:“你会问我问题,甚至是这样的问题,反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祂嗤嘲般笑开一瞬,才继续回答,缓慢而饱富耐心:“清清,你要知道,大多数时候立场决定态度。例如...如果小洛斯——也就是他们的圣子大人在这儿,会审判他们有罪,处死所有的镇民;如果你的父亲在这儿,大概又会将镇民当做羔羊、而教化他们迷途知返...”
何清垂了垂眼。
“可你知道的,我向来不把‘他们’当做...同类?你幼时观摩鸟雀捕虫,猫捉老鼠,或是牲畜们领地竞争时,会认为其中一方有罪么?你只会认为:它们本该如此。”
何渊的声音依旧带笑,懒洋洋的、显得理所当然,在何清的脑中荡出回声,宛如充斥在整片海域里:“如果不是你,镇民甚至在被我观测到之前就会死亡——他们太过微不足道,因此我很难告诉你在我眼中他们有没有罪,我更想知道的是...”
“——你认为他们有罪么,清清?”
这个问题被轻飘飘地抛还给何清。
何渊在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就已经知晓自己先前“算不得好人”的评价有失偏颇,此刻只是心平气和地等着他回答,嗓音里居然有了些新鲜的好奇。
何清再次沉默下来。
他在水中沉底缓慢落地时,嗡鸣声停止了,身侧是倾倒的、熟悉的建筑残骸。迟钝地站起后,跪倒着将双手伸向天际的镇民们出现在他眼中——他们脸上的神情被定格在虔诚而幸福的那一刻,仿若有人持着精妙的丝线,瞬间将镇上的一切编织成一片不再动作的画景。
“让人惊叹。”何渊再次笑着重复这个评价。
镇子已经变成一片废墟,被笼罩在黑深凝固的死水下,泛不起半分涟漪,偏偏所有人都实实在在地活着,无论是欢欣还是痛苦,那一瞬的情绪都将被无限延长至永恒地尘封在无尽水幕中。
——像是一处等待人掀开幕布再重启篇章的舞台。
何清漫游在这片由他盖上幕布的舞台上,对身侧萦绕着的那些期盼情绪视若无睹,像所有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踱步在镇子里。
“我该说他们有罪。”他的声音轻而沉闷,低低地与沉静的海融为一体,“为了献祭溺子入海,贪求神死而他们极乐,这当然有罪。”
何渊知道何清会有一个但是,果然。
“——但...”
“如果人生来就被剥夺以无罪的代价生存下去的权利。”
“他们难道要用死亡来维持自己清白?”
【死亡】饶有兴致地眯起眼,从他轻缓的语气里听出一股肃正的遗憾,还有...憎恨?
而何清记起上一次来这里时所见的光景:
人们肆意嘲笑着没有将孩童献祭给海神的同乡,而那些人被嘲笑的原因是最终死于大雪与饥饿,带着他们的无罪下了地狱。
他的思绪也回到那片贫穷的土地上——年幼的何轩在冰面上挣扎,他一无所知的、想要活下去的愿望,难道是有罪的吗。
可正是他的活,在那一年造就了更多人的死。
......
“何渊,你知道真正有罪的人是谁吗?”
何清最终走到屹立不倒的何宅大门面前,长久地仰望门前的牌匾,冷漠地提问、以陈述而洞悉的语气,声音越来越重。
“是谁将祂流放到这里、为祂套上枷锁,让创世主沦为被海浪裹挟而不敢踏足陆地的海神?”
“是谁定下献祭的规矩,告诉走投无路的乡民,海浪席卷的时候,他们能够获得富足、和永恒的光明?”
“又是谁从一开始就圈下海神镇的土地,让雨雪日夜不停,直到他们走投无路,才诱导他们促成恶因,以至最终无法逃离?”
“......”
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平静。
“何渊,你说,谁有能力、又闲得无聊,会去干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