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叹了口气,“想不到老夫戎马一生,竟落得被无名小儿离间的下场。”
“现在,你杀了我亦无法削弱项氏。此身,就当项氏屡次背弃于你的补偿罢。”范增缓缓合眼,却想起什么似的勾起嘴角。
“若当年向韩国提亲的是春申君,或许...你我本可合作。”
看来比起躯体的死亡,西楚大军师对精神的背叛更加耿耿于怀,白瑶垂眸,“春申君也好、信陵君也罢,都是罗网的猎物。西楚以项氏之名行逆天之实,才是你我至此的根源。”
“逆天之实?”范增冷笑,“刘邦何如,不亦是谋算天下之辈!”
不打算继续与他无意义的争辩下去,“少羽的重瞳之症,你为何不让楚巫与高月共治?”
杏目猫似得盯着范增骤然攥紧扶手的手,她恍然笑了,“是怕治好了,对么。”
看着范增阴影下的眼神,那是蛰伏多年的老狼阴毒幽怨的挣扎。
白瑶冷声道,“少羽温柔寡断,你利用他对旁人的敏感多疑,将本想帮助他的高月天明推远,又利用重瞳对他的控制,顺势让一个温厚的孩子大开杀戒。”
“直到如今他重入膏肓,你也没给他开过一副缓解的药引,对么?”她看着范增,神色漠然。
范增喉底发出呼噜声,他用尽浑身力气喘着气,即便如此,亦未否认半字。
白瑶凭空吸来一把交椅,坐在范增对面,“当年,我放初染重瞳的少羽离开桑海,甚至告知他身负重瞳之事,是原以为...你会救他。”
“就连少羽也想不到吧,他的亚父,要救的根本不是他,是早该行将就木的西楚。”
范增抬眼,眼底却是执念苦海中最深的怨,“黄口小儿,若非鸿门寡断,如何令我死亦悔恨!”
夜幕暗探记录了鸿门对谈,她拿到那份长长的密报时,字里行间是劫后重生之喜和无力阻止之失在无声撕扯。
如今沛公安在,范增虽死犹悔。
“仁厚未必成霸业,却得天下民心。”白瑶轻叹,“刘邦出身贫贱,却更懂、得人心者得天下的道理。项氏明明身负气运,却以杀戮挥霍。我想,即便是黄口小儿,也清楚如何归顺罢。”
屋外的家仆不解主上为何与号称取其姓名之人共处一室,室内似有结界阻挠,无人听得其中对谈。
只见不多时,黑衣女子推门而出,薄唇轻启,“以命换命,范增已死,契约已成。”
“主上——”
家仆鱼贯而入,却见范增佝偻着倒在交椅中,背部隆起一个骇人的毒瘤。
白瑶缓缓走向门口,却被刀剑上的寒光拦住去路。
她缓缓叹气,“你们主上已经将命交换给我,你们还有选择,不建议做无谓的牺牲。”
回应她的只有破空而来的兵刃和杀气,她从怀中掏出短笛,转手间变换成长剑。
“锵——”
一串连绵错落如疾风骤雨的兵刃相交,白瑶站在包围中,看着每个家仆眼里纯粹的杀意和恨,拇指轻按剑鞘,崩簧蓄力,长剑出鞘。
银白的剑身与日光呼应,直亮的人不可逼视。
趁家仆后撤之际,白瑶挽了个剑花,单手掐诀,“得罪了”。
一阵剑啸在幻境中扫荡开来,咒术的萤光夹杂着兵刃相接的火花盛开在剑气之间,院中人影幢幢,飞檐走壁。
不多时,重归寂静。
白瑶看着四散的尸体,甩干剑上的血。
长剑沾血之处露出斑驳玄铁之色,她蹙眉弹了下剑身,“若无法保持寻常剑身,我便将你送回剑谷,换惊鸿出来。”
再看长剑哪还斑驳,立刻与惊鸿无异。
“很好。”长剑入鞘,指尖轻抚剑柄,白瑶周身泛起龙游之气,在院落内缓缓荡开。
龙游之气扫荡过后,院落中仅剩白瑶的身影,凌乱的地面空无一物,院门和一切被械斗损毁之处亦恢复如初。
白瑶看着结界顶的太阳,水墨瞳中太阳的倒影如落入寒潭融化回弯月的模样,院中也随之回归真实的黑夜。
她最后看了眼范增的遗体,毫无留恋地走出院子。
从附近赶来的夜幕总司早已牵着马候在外面,“大小姐,马喂好了。”
“辛苦了,”她将长剑挂在马背上,从包袱里摸了块肉干出来咬了一口,“传出消息,范增背生毒瘤,死于彭城。”
“是。”
夜半未过,在一座西楚占领的城池中寅夜出城未免太醒目,她看了看远处灯火通明的天香阁,“可还有其他任务在身?”
总司摇摇头,白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随我去打个尖吧~”
站在车马湍流的天香阁门前,白瑶不禁感慨,自从天香阁主与罗网斗得一鸣惊人后,天香阁的日子都变得好过起来。
江湖上多有传闻,说罗网销声匿迹是天香阁的手笔,从那以后,谁还敢看不起这遍布九州的小酒楼?
不仅如此,更有人说罗网消失后天香阁主也不再露面,据说是得道飞升,成了天上的神仙。
白瑶初听时喷了一口水,“渔叔这传的是什么谣言?也太不吉利了吧。”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得道飞升这一块确不是夜幕的手笔。
而是从阴阳家藏宝阁出去的那批江湖人传的。
他们知晓天香阁主就是山鬼,为他们以命打开藏宝阁和祭台,而他们每个离开阴阳家的时候,手里都拿了样稀世宝物。
正所谓拿人手短,便传了个神仙庇佑天香阁的传说,起初有人不信,在天香阁闹事,据说第二日人就凭空消失了。
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过好几次,百姓商贾便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故此,即便是在西楚军治下的这座天香阁,亦可遂民愿彻夜经营,来往之人不断。
“你说,现在这伙人还在暗中保护天香阁么?”白瑶点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隔着雅间的屏风看底下热络的人潮,人不会凭空消失,想来是那伙人暗中处理掉了。
总司坐在一旁,犹豫地接过白瑶递来的碗筷,“大小姐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暗中调查看看。”
白瑶看他板正地端着碗筷,“那倒不必,一起吃吧~我请客。”
二人吃得差不多时,小二进来收了残羹冷炙,擦拭干净桌面后端了一盘点心上来。
白瑶叫住店小二,“是不是上错了?”
店小二却摆手,“姑娘误会了,是楼上雅间的客人送您...和您这位朋友的。”
“哦?”白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层层屏风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总司见大小姐露出兴致盎然的神色,便低头饮茶了。
“吃人嘴软,我倒想当面谢过这位先生。”小二自然不会阻拦,引她到雅间外边躬身退下了。
白瑶站在竹帘外,“不知是托望气之术的福,还是先生眼神好,怎么就在这儿遇见了呢?”
竹帘内的男人浅笑一声,儒雅沉静的声音随着起身的衣袍摩擦声,竹帘卷起,儒服携着淡淡的墨香,桃花目含笑,“白姑娘风趣依旧,若不赶时间,坐下小叙片刻如何?”
白瑶从善如流,“那便叨扰颜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