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王思政见过郡王,县主。”
元修解释道:“王思政是我的门客,我能来到广阿,也全靠了他。”
元修让明月和可玉上了车,王思政在前方一扬长鞭,车轮辘辘扬尘而去。
明月踏出这片牢笼般的驻地,一时恍如似车旅蚁穴,大梦一场,万分不肯相信自己真的逃了出来。
元修撕掉脸上那块硕大狰狞的假伤疤,可玉见了元修那张熟悉面孔一时失言,热泪盈眶:“郡王……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元修虽然疲惫,却仍然微微笑了笑,像凛冽冬雪中的一缕晴光,那眼眸温柔深邃,洞悉万千。
明月问:“你怎会提前在这里备好车马?”
元修摘了头上的垂裙帽,沉默良久,“是我给高欢通的信,要他今日佯攻助我脱身。”
尔朱兆阵营的人对高欢的评价都是心机深沉,阴险狡诈,因此明月先入为主,对高欢没什么正面的印象。
明月有些警觉:“高欢……你与他也有来往?”
元修扶了扶额头:“高欢和尔朱的人不同,他对我十分客气,尔朱氏残暴不仁,早触了众怒,你忘了高欢起兵打的是什么旗号?他们要斗便斗,反正拓跋氏千里江山,早就千疮百孔……”
明月又问:“那你……那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三哥说你活着,可尔朱兆却说你死了。”
关于元修身上的谜团,元明月实在好奇。
元修长吁一口气,也是时候解释给她:
“……那时,我和元宝炬一同守在河阴,后来我们相继被俘,无一例外受尽折磨。我和元宝炬提起割腕诈死,只划浅浅一层,这样流的血多些,人会身体冰凉,昏厥过去,和死了一样,只不过风险很大,要赌一赌。元宝炬不敢,我敢,尔朱兆以为我死了,便令人把我抛在了乱葬岗。”
元修的双眼逐渐模糊,他强撑着说道:“——后来我大难不死,却又落难于民间,我遍体鳞伤,食不果腹,彷徨了许多日子,幸得王先生相救。可当我养好了伤,有了力气回到洛阳,却时移世易,已是晋泰年间了……”
元明月轻轻拉过元修的手,忧心地去看他手腕。他不光掌心里都是累累的新旧伤痕,一双手腕更是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数十道刀口。
当明月触到元修的身体时,他不自在地抖了一下。明月看他眼神迷离,精神萎靡,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你怎么在发烧?”
元修抓住明月伸来的手,混沌之中也觉得心安。一年过去,他也有万千话语吐露,元修无力地倒在车壁旁,继续温声道:
“当洛阳城破时我就猜到了,彦达活不成了,但我没有猜到尔朱氏再次大开杀戒,不论在京中,还是在雍州……其实我不该惊讶的,四年前尔朱荣便大举入洛屠了一半宗卿,时至今日,尔朱兆和他仲父一脉相承,又怎么会放过我们?”
明月蹙眉问他:“元诲死了,那你的妹妹呢?”
元修又叹息一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二哥在城破前就把她们送出了洛阳,并托付给了可信的人。然而这一年里,她们杳无音讯,我也无处可寻……活着就好,其他的,别无所求。”
“她们?你的妹妹不只有元季瑾一个?”
元修浅浅闭目,虽然疲累,但仍答道:“我有两个异母妹妹。季瑾娇生惯养,天生刻薄,嘴也毒辣,姐姐应该见过了,另一个稍小一些。”
明月看出他说话已然吃力,便不好再问,哽咽着缄默了会儿才道:“……孝则,你看起来好累,我、我不问了,你好好睡会儿吧!之前我见你在营中挨打,你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没事、没事的……姐姐,如果你想逃走,我可以陪你去,你要是害怕,我们就一起躲起来。”
元修缓缓摇头,拿着明月的手放到了自己的颊边。这感觉使他欣然,他知道元明月在他身侧,知道自己还活在人间。
“姐姐,我找到你了……你也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元修说到一半便再也支撑不住,他紧握着明月的手,安心地沉沉睡去。明月则红了眼,在车中喜极而泣。
王思政沿着河流驾了一天一夜,一路把车子驶向一座乡间村落,有座幽居临水而建,最适合隐居。
明月和可玉一同把元修扶下车子,明月忽觉元修清瘦得可怕,那体重轻得不似一个成年男子,更遑论和尔朱兆相比。
元修尚还发着烧,王思政栓了马便推开房门,急急铺上被褥,让元修好好躺下休息。
可玉忙去井边打水,明月摸着元修滚烫的额头,向王思政恳求道:“王先生,孝则烧得这样厉害,麻烦你请个大夫给他瞧瞧。”
王思政点头应是,不光请了大夫,还抓了些药材,买了些五谷,明月一时不知怎么谢他才好。
王思政说:“郡王曾待我不薄,我也自当知恩图报。”
王思政在这农居中默默打点好一切,接着便不再打扰,回了邑中家宅。
等到元修一觉睡醒,烧也退了一点,明月便扶他起身喝粥。
明月端着粥碗一口口喂给他,直到碗中白粥见底。元修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月,忍不住问她:“姐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过得如何?他……待你如何?”
明月不太想回答,元修却道:“其实我在军中打听过,他视你作掌上明珠,那你呢?你不爱他的,对吗?”
明月放下粥碗,给元修掖着被角:“……他这样对你,还杀了元子攸,我怎么会爱他。只不过被他强留身边,死都死不成,逃也逃不掉。”
元修忽然凑近几许,苍白中与她切切说道:“那现在姐姐不用再寻死,也不用再逃了。我们就在此地隐居,你不是县主,我也不是郡王。”
明月擦了擦元修额头的汗珠,宽慰笑着,答应道:
“好,我们就好好地做寻常人家,不要再姓元了。”
窗外狂风呼啸,隆隆推着那脆弱的木制小窗,将那小窗猛然冲开。明月走过去关窗,她扶住窗棂,失神地望了窗外片刻,外头漫天大雪,纷纷扰扰。
明月不知怎的,忽然眼眶一湿,关上小窗,风雪声隔在窗外,就像隔绝了不堪回首的过去。希望这回真的万事皆休,老天爷可以放她一马,让她像只老鼠,像只蚂蚁一样,好好地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