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元修全身滚烫,大汗淋漓,一身薄衫在厚重的被卧里湿了个透。
明月揪着元修那身湿得像能拧出水的衣衫,撑着他的身子喂了些水给他,又拨去元修粘腻在脸上的发丝。
她看着元修的苍白脸色,担忧道:“一定是之前你死里逃生,落下了病根,身子弱成这样,几日都不见好……我给你换衣服。”
明月剥下元修的衣衫,惊叹于他瘦骨嶙峋,满身伤痕,一对琵琶骨下更是赫赫然两个陈年血洞。那疤痕歪歪扭扭,好皮坏皮红白相间,长得极丑,让人不忍直视。更令人讶异的是,元修的身上不仅有伤,还遍布着龙鳞般的纹路,使他像只奇珍异兽,深海鲛人。
门缝里漏出的浅风爬上元修的肌肤,突如其来的凉意使他忽然清醒两分,元修看着自己斑驳的身体,一时惶然失措,用了极大的力气推开明月,翻身裹上被衾,掩盖住自己的躯体。
他仍然神志不清,口齿含糊着:“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明月被他猝不及防地推倒,打翻了桌上的茶水,淋了满袖。
明月从没见过元修失态,她顾不上滴着水的衣袖,刚伸出手去,元修那恐惧的神色却使她身子陡然一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孝则……”
元修干脆整个人躲在了被子里,他捂住头脸,闷声道:“不要看我……不要……你出去,你出去!”
明月此刻才发觉,她自以为了解元修,实际上她一无所知。她收回手,怕惊动他,只难以放心地轻声说:
“……好,我走。”
明月关上房门,屋中瞬时静谧地可怕。元修长叹一声,再也难以支撑,晕倒在了被褥里。
当元修再次醒来时,不仅浑身清爽干净,身上也换了件洁净的素衣。他微微转头看去,见到明月撑着头静静地坐在窗边,开了条小缝看雪。
她还是看到了。
元修躺在榻上问道:“姐姐,你不害怕吗?”
明月一听见元修的声音便回过头去,她喜出望外:“醒了?还难受吗?”
元修哑着嗓子又问了一遍:“你不怕吗?”
明月不知他指什么:“怕什么?”
元修眼睛通红,血丝遍布,他不忍开口,紧抿着嘴巴,眉目都成霜。
明月恍然大悟:“我为什么要怕?就因为一身鳞纹,难道说你还能是妖怪变的?……你从不娶妻,是因为这个吗?”
元修垂下眼帘,说:“不全是。我天生鳞纹,除了父母兄弟,没有别人知道,就连彦达也不知道——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可这些他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在去岁被那些契胡人血淋淋地撕开。
他皮开肉绽,衣衫残破,那些人指着元修的躯体,咯咯嘲笑道:“瞧啊!平阳郡王还是个珍兽!”
元修倍感屈辱,他扯着不蔽体的破烂衣裳,蜷在角落,想着能遮一些是一些,虽然也是徒劳。
那时同样正值冬日,元修有时想着不如就这样冻死才好,冻死了,就不会计较人之得失荣辱了。
此刻茅舍外风雪停了,明月沉默良久,愧疚道:“对不起……”
元修摇摇头:“姐姐知道了也不打紧,我反而释然,今后再也没什么事瞒你了……对于我……现在你诚然什么都知道了。”
可玉做好了饭进来,见窗户半开,寒风呼啸着钻进屋来,她知道明月又在看雪。
可玉把吃食放在桌上便去关窗,明月则拿起空碗舀了满满一碗粥,她扶起元修,又要一口一口喂给他:“多吃一点,等病好了以后,你更要多吃。”
元修问她:“姐姐是不是心疼我?”
明月用手指擦了擦他唇边溢出的汤水,皱着眉头道:“你这副模样,我当然心疼。”
元修心满意足,又一口口喝下明月喂来的白粥,他难得胃口好。
元修以为明月看了他身上的鳞纹也会对他退避三舍,谁知元明月一点也不嫌弃,反而接受了他的所有——只有爱一个人才会接受他的所有,元修宁愿把这当成爱,不管是情爱,还是博爱。
王思政送来的五谷总有吃空的一天,更何况,他们并不是真的与世隔绝。
那天难得放晴,微微漾起暖意,明月陪可玉去村里的集市上买些粟米,此外,再买点布匹和牛皮,等开春了,就给元修做点新衣新鞋。
可到了集上,流民遍地,草席一卷露宿街头,还有人披麻戴孝,身前立了个价格,称要卖身葬父。
明月正挑着布,远远地有人带兵而来,明月一见甲兵就心头打颤,生怕是来逮她的。打头的气势冲冲,对着布匹店的老掌柜叫喝道:“李老板,这月的税款该交了吧!”
李老板慌张道:“税、税款?不是三天前刚交过吗?怎么又……”
那领头的挥手扔了李老板展示在台前的布匹,并道:“现在打着仗呢!冀州的反贼高欢,知不知道!!既然打仗,那能不要钱吗?弟兄们在前头出生入死,你倒好,一毛不拔啊!”
李老板拦也拦不住,只能手足无措地看这些痞子糟蹋他的布料,一时他欲哭无泪,解释道:“小的这是小本生意,本来就赚不了多少钱,还都要交税,我一家老小可怎么办哇!”
明月尽管于心不忍,但也只能袖手旁观,她拉了拉可玉,低声说:“我们走吧……”
领头的见明月要走,高声叫住:“哎——两位娘子看着面生,怎么从未见过?”
语罢,那些甲兵便齐齐在明月身前一拦。远处,还有兵痞在殴打着流民,血混着泥土,撒了一地的血渣。
明月心一横,假装恭敬,编了个幌子:“回官爷,妾身从临洮来,现在北方要打仗,只好来此地避祸。”
那领头的一见是两个年轻女人,粗布麻衣不掩美色,一时心生歹意,弯着眼问道:“既然是避祸的,娘子可曾去里正那儿登记户籍?若是没有,不登户籍,不交赋税,那可就是流民。”
明月回答:“妾身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之后自然会去里正那边登记户籍。”
领头的黠笑道:“既然让本官遇上,娘子不如现在就和本官去里正那儿走一遭。”
明月一时觉得不妙,推辞道:“妾身家中还有病人,今日恐怕不便,还请官爷宽恕则个。”